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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那拖油瓶见饶三讲话,笑嘻嘻的跳得进来,向饶三说道:“我到不是替我妈寻孤老,到是替饶三叔送信来的。”

  饶三笑道:“你小龟蛋又来捣鬼了,我有谁叫你送信,你常常同我开心,我几乎都要将你这蛋黄掏出来呢,叫你认得我饶三叔。”

  拖油瓶正色说道:“今番却不是同三叔开心,是我妈吩咐我来,寻觅三叔的。饶二叔今天一大早就咽了气了。……”

  饶三不等他话说完,吓得跳起身来喊道:“那里有这件事?你敢是白嚼舌头!……”

  饶三一声喊,早将赌局上的人都惊起来,大家围拢过来听小油瓶讲话。小油瓶见饶三不肯相信他的话,急得手舞足蹈,跳着说道:

  “我为甚白嚼舌头。大清早起,我肯白白咒人死活。昨儿夜里我妈在房里,就听出神气来。我睡得沉沉的,我妈用脚将我蹬醒了,说拖油瓶儿,你听听这不是隔壁饶二叔叫喊的声音,直着脖子一声接不上一声,怕他病痛得利害了。我那时候就跳下床,点着了灯火。好在我家那个破板壁缝儿,甚么都张得清楚。我便猴在一张桌上,向那边瞧看,只见你家房里桌上阴阴的点着半明不暗的一张油灯,那饶二叔睁圆两个大眼睛,碧绿的像个铜铃一样,只觉得一股臭气阵阵的向我们这边送过来,引得我都要发呕了。看了一会也没有甚么好顽,我老实渴睡起来,一倒头依然向床上睡着,怎么不到两个时辰,天就发亮了,我妈毕竟不放心,悄悄的开了大门,走向饶二叔那边打探打探消息。

  谁知我妈回来,将我喊醒了,告诉我饶二叔已经在床上拿了腿了,我妈便劝饶三妈赶快下床,不要同死人睡在一处。那里晓得饶三妈也是一丝半气,大约总在今儿,要陪饶二叔一路去了。我妈急得甚么似的,叫我四下里去寻饶三叔回家料理。好在饶三叔下落的地方,是我知道的,我也不曾向别处去打混,一寻就寻到这里,果不其然,饶三叔就被我寻着。好饶三叔,你赶快回去,第一想个法子将他们那些臭气收拾收拾,若不这样,包管我们那一条巷子里,大家都要害起杨梅疮来,那才热闹有趣呢!……”

  拖油瓶才说完这番话,众人都搓手咂舌。大家望着饶三,饶三更没有法子,只管呆呆的站在一边,口也不开,身子也不动。拖油瓶笑着上前拖饶三袖子,只向怀里扯,说:“好饶三叔,你还不赶快回去呢,饶三妈也要死了。你看夫妻分上,还该去送一送。”

  饶三急起来,将拖油瓶使劲一推说:“放你妈的屁,谁还高兴同你动手动脚的,你仔细些,碰在我气头上,叫你死命。”

  拖油瓶被他一顿骂,转放下手,拧在一旁。过了一会,没精打采的低头提起他那个梨篮子,一步一步挪向门外,一溜烟他自去了。此处众人见饶三像有心事似的,也不敢拢来同他讲话,只冷眼向他瞧着。饶三唉声叹气,自家埋怨道:“死了人了。这是那里来的晦气?你巴巴的来给信给我,叫我有甚么法子想呢?一个钱也没有。……”

  说着便站起身子,来往在那一间房子里踱。原来那个头家冷二,是最有点心计的,见饶三这种模样,也暗暗替他着急,顺手在腰里掏出一支七寸来长的短烟袋儿,装上一袋旱烟,氤氤氲氲喷着,喷了好半会,冷冷的向饶三笑道:“你还不赶快回去,老在这里发呆,有甚么益处?天掉下来,还该长子去抵呢。不曾见你这一个汉子,一点主张也没有。”

  饶三急道:“现成话儿,谁还不会说。目前的时事,有钱就有主张,没钱就没有主张。我若是有钱,我今儿到上局了,谁还愿意站在你们这热闹地方尽翻白眼。”

  冷二笑道:“没钱也要想没钱的法,这件不幸的事,既然遭下来,终不成你能彀置身局外。”

  饶三也笑起来说:“老二的话真个不错,可惜你家不曾死人,若是死了人,我到要看你甚么想那没钱法子。”

  冷二笑道:“呸,清大早起你不图忌晦,我还要图忌晦呢。你少要同我不三不四的胡嚼舌头,我是好意,想教你一个好法子,又可以收拾他们身后的事,说不定还可以多掏摸几个,向这里大大翻个本儿。你不来央求着我,到反同我开起心来,我也犯不着说了。……”

  冷二一面说,一面将那吃完旱烟袋子,只顾在那桌上磕得价响。饶三听他说话狠有道理,顿时嬉皮笑脸,左一揖,右一揖,向冷二央告说:“好哥哥,你教导了我罢。若是能照你这样说法,我一辈子不忘记你。……”

  那些赌局上人见饶三这种形状,大家也都替他说情。冷二只才将饶三耳朵揪过来,俯着他说了好些话。饶三始则听了微笑,及至冷二说完了,他转大乐起来,掉转身子便想朝外走。冷二向他招手说道:“我说你糊涂,你真个糊涂到脑子里去了。放着我们这一班弟兄们,你便该照我这主意,先向大家商议起来。若是不然。明儿众弟兄知道了,还要怪你瞧不起他们呢。”

  冷二话才出口,座中便有积伶的,已猜出他们的计较,便有人想着乘势要走出去,饶三却只顾趦趦趄趄的才要开口,又忍住了。还是冷二知道他没用,少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说道:“我适才同三哥斟酌,三哥今年运气实在不好,赌起来尽输,这也罢了。不料今日又遭了这们一件大事,大家都是在一起顽要的好弟兄,我的意思,是打我起个头儿,我出给三哥五百文,其余多少不等,听各位弟兄们情愿,任多任寡,决不计较,我们攒凑以后,还要让三哥赶紧向别的地方去设法。”

  众人面面相觑,不能决定。冷二看不过,说:“先回去再设法罢。”

  便同饶三跑到家,只见拖油瓶的娘因为饶三的女人也断了气,两个尸身,实在臭不可耐,急得没法。

  正在那里替他向各邻居劝募,说是众位贤邻认多认少我也不敢相强,总而言之,十千文也不为多,一文钱也不为少,只总算是个义举儿,只要死者安安稳稳,保佑众位贤邻生意茂盛,财源辐辏,也就可以扯直了。拖油瓶的母亲说毕这话,就匆匆忙忙跑回家去。果然没有一刻功夫,巴巴的捧出一串钱来搁在桌上,众人也就大家附和起来,纷纷回去取钱,你来我往,忙得甚么似的,居然攒凑得二三十千文。内中也有铜钞,也有银圆,堆向桌上,满满的煞是好看。饶三此时说不出心里的快乐,再进房瞧瞧他那浑家,早已直手直脚,一丝气儿也没有,竟随着饶老二一路去了。饶三念着数年夫妻之情,不无有点触动,要淌下眼泪来。一时又看见桌上堆的银钱,毕竟悲苦的心,敌不过爱财的心,转咧开大嘴,忍不住要笑。跑近前将那些钱一一掳掇干净,把来塞在腰里,有些余剩的,又拢在两只破袍袖中,挤得压压的,他又不省得向众人道谢,依然拔起步来,向门外走。众人又吃一惊,问他此时到那里去?他鼓起双眼嚷道:“我才讲明白的,他业已伸腿了,须得给个信给她的娘,好叫她的娘来收殓。我又不逃跑了,你们只管追问,几乎将我当着犯人看待,这是甚么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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