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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说着便将云麟早间的神情,形容着告诉三姑娘听。云麟此时只偷眼望着淑仪笑,淑仪依然低着头,一共也不理他。于是相将都进入内室,大家坐下来吃饭。吃饭之后,云麟一眨眼看见淑仪已向她母亲房里去盥洗,冷不妨也跑入房里,挨近淑仪身侧,低低笑道:“好妹妹,停会子我请妹妹到我书房里去走一趟,我有话要同妹妹细谈,千万瞒着姨娘他们,妹妹一个人背着他们最好。”

  淑仪笑道:“有话你尽管在这里说罢了,谁耐烦到你书房里去。我知道你的心事,不过要向我问问那个人的消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正要来告诉你呢。”

  云麟笑道:“这话还在其次,我同妹妹已有好许时不见了,我想你的心,比较想那个人还真切得十倍,我只猜不到妹妹可想我不,想我知道你们女人家的心肠,比铁石还硬。就拿适才你对我说的话而论,就可瞧出妹妹的心了。我的书房离此又不远,又没有鬼,你便进去坐一坐,也不为亵渎了你。我想当初妹妹不曾出嫁的时候,待我是个甚么光景?如今人大心大,比较以前,就大不相同了,我不恨别的,我只恨我……”

  云麟说到此便咽住了,止不住两个眼胞里含着一股清水,汪汪的只不曾滚下来。淑仪起初听他说话没有轻重,刚待嗔责他,及至见他这种情形,心肠也就软了,只呆呆的向云麟瞪了一眼。正想说话,忽见秦氏同她母亲也走得进来,不好说甚么,故意放重了声气说道:“你就在书房去等我一等,我立刻将那人寄给你的物件交给你,我难道便吞没了不成?看你只管唠唠叨叨的催个不了。”

  三姑娘接着笑道:“那珠子真是圆得可爱,六八百银子准值。我今天已叮嘱你妹妹带在身边,你就拿出来给你哥哥罢。”

  ……云麟见淑仪说话,已知道她的用意,也深恐三姨娘叫淑仪当面交给自己,早一溜烟跑向书房里去了。三姑娘说着话,再瞧瞧云麟,已不在房里,也就含笑命淑仪去送给他。此处秦氏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甚么,便掉转脸来向淑仪三姑娘笑道:“仪儿,你先将这珠子拿出来给你姨娘瞧瞧。”

  淑仪便从裙带上解下一个荷包,将珠子取出来,递给秦氏。秦氏接在手里望了望,果然精圆光润,是一粒无价明珠,便问这珠子是打那里来的?三姑娘一面将珠子取过来说:“仪儿你就向书房里去将这珠子交给哥哥,等我将其中情节告诉你姨娘罢。”

  淑仪点点头,依然将珠子包好,便轻挪莲步,径向云麟书房走来。好笑云麟此时好像热锅上蚂蚁一般,正团团的在书房里转呢。刚踅身走到门侧,蓦一抬头已见淑仪笑盈盈的,分花拂柳而来,云麟含笑迎得上前,便想去握纤手,吓得淑仪忙退了一步,向云麟丢了一个眼色。云麟果然看见黄大妈,已从后边颤巍巍的捧着两杯茶跟着淑仪送入书房里。云麟让着淑仪坐下,叵耐那个黄大妈也想就着窗口一张小杌子上坐下来。云麟叱道:“黄妈你不去后边料理料理事件,此处没有你坐的地方。”

  黄大妈撅着嘴说道:“锅杓碗盏,我已揩抹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事件还待料理。好少爷,我今天忙了好大半天了,实在辛苦得狠,借少爷书房这里弯一弯腿儿,少爷可怜则个。”

  云麟急得甚么似的,双足齐顿喊道:“甚么地方你弯不得腿,你偏要赶向这里来弯腿。我的书房是我读书的地方,须不是弯腿的地方。况且还有仪小姐在这里,你便没规没矩,要想同我们坐在一处来,快快替我滚出去,是你造化。”

  黄大妈见云麟真个急了,却也不敢再行辨白,只低着头,咕着嘴,一面向外走,一面暗暗的发话道:“幸亏仪小姐还是我亲眼看见她长大的呢,怎样在一处坐坐,也该派我不是,打量我不知道你的用心呢,不过你们要谈背人话儿,就多嫌着我一个。”

  淑仪也微微有些听见,只得故作不理,向云麟笑道:“一个年纪大的人,同她较量甚么。你气坏身子,到值多了。”

  云麟见黄大妈已走,才将这一口气按捺下去,回嗔作喜,笑向淑仪道:“妹妹请坐,近年来接二连三,出着不幸的事,我们姊妹们从小在一处的情分,转弄得生疏了。在上海的时辰,妹妹深居内室,……”

  说到此,又伸了两个指头笑道:“这个人鬼精灵儿似的,我又生怕她背地里糟蹋我们,一句大意话也不敢向妹妹面前说。难得此番大家到了扬州,第一件要求妹妹不用远我,得着闲空儿,便向舍间长长走走。妹妹是知道你那个嫂子为人太忠厚,又太丑陋,我一生一世,是不想同她好的了。除得妹妹,我如若有个第二个人在我心上,我将来便不逢好死。……”

  淑仪听他这一篇没头绪不伦不类的话,兀自十分好笑,又不忍拿话去驳回他。刚好云麟说到此处,便笑着说道:“不错不错,我狠知道你心上没有第二个人,只是你今天巴巴的将我接得来,不是为的第二个人,还是为的第三个人不成?我且没有功夫同你瞎三话四,我只将人家托我的事交代给你便完了。至于你心上有她没她,也不干我闲事。我也犯不着管你。”

  ……说着便从腰里掏出那一粒明珠,却好见案头放着一个盛佛手的金漆盘子,空在那里,淑仪便轻轻将珠字放入盘中,那珠子便滴溜溜的向盘中滚个不定。云麟因为适才的话说得太过,一时转不过口来,故意冷冷的瞧了一眼说道:“妹妹这珠子是打那里来的?我正因为昨天晚上在妹妹那听见你那位姨娘说的话,闪闪烁烁,叫人摸不着头脑,我要想问,又因为碍着太姻母在座,又不便问。我其时便打了主意,就借着这事恳求姨父放妹妹到舍间来走一趟,我是想同妹妹说几句体己的话儿。至于这珠子不珠子,无论是谁交给妹妹的,我都不放在心上。”

  淑仪听毕,不禁冷笑道:“不错,你这话我是最相信不过。你心上何尝有这件事来,只不过在上海时辰,看了那个人的身影子,便连夜的坐着车子去访问消息,那一种愁眉不展的样儿,好像有甚么重大心事似的。感激你并不曾瞒我们,还殷殷勤勤的同我们商议。便是昨天在我们家里,我的姨娘不过刚才提着龙华寺里话儿,你便十分注意,恨不得我们立刻就将当时的情节赶快告诉你。咳,她这人待你的情分,你当初也曾告诉过我同春姐姐,真不是个寻常妓女,就是在南京救你出险,可想她不忘旧好。再讲到改葬玉鸾一层,我对她也是感入骨髓。不料我同她还有一番缘法,竟无意中在龙华会晤,她那种冰姿侠骨,真个叫人又敬又爱,我也巴不得她万一有这一天再嫁给你,我们可以常常在一处聚首,这是我的一种希望。不料你此刻忽然又在我面前撇清起来,真猜不出你是何用意。果然你是拿这话来欺我,我到转可以放心,万一真个竟冷淡对她,负了她这一番盛意,你这个人还成了甚么呢?……”

  在云麟的用意,此时想用一番柔情蜜爱,引动淑仪芳心,深恐淑仪因为他眷注红珠,未免怪自己用情不专。今听淑仪这一番透澈的说话,不觉爽然自失,也就不能再行伪饰,不由长叹道:“妹妹责备我的话,何尝不是。我不过因为她已经身有所属,思慕也是无益,一时间便恨不得一挥慧剑,斩断情丝。臂如妹妹当这芳年,正像一朵花儿刚在半开时候,不幸天地无情,竟叫妹妹凄凉寡鹄,我每逢替妹妹想到茫茫身世,不免清夜涕零,更有何心,萦情芳草。我适才对妹妹的话,到也不是一定是矫情呢。”

  淑仪听到此处,桃花腮颊上也就不免盈盈带着泪痕,又恐被云麟瞧出来,忙掉转身子,用手在那盘里将那颗珠子,拨得滚来滚去。云麟趁势就将珠子拈在手里望了望,叹道:“她寄这东西给我,徒然使我睹物思人,而今而后,我又如何消遣呢?”

  淑仪道:“你这话又错会了她的意思了。她其时曾经叮嘱过我的,她寄这珠子给你,并非赠你的表记,因为知道你家无储蓄,无以为读书之资,叫你将这珠子变价出来,购备些田宅,好让你一心苦读,不忧仰事俯蓄的用意。你此刻又这样说法,她这一番菩萨心肠,你又误认为儿女私爱,这个如何使得呢。”

  云麟点头叹道:“她的话虽然如此,然而叫我如何舍得卖她这珠子。我虽是一贫如洗,然尚不至到了没有饭吃的地步,且放着再议罢。……”

  云麟说着话,见淑仪面前那一杯茶,将要凉了,忙端起向口边试了一试,笑道:“同妹妹只顾谈心,也不曾让妹妹吃茶。这是我今天因为妹妹要来,特地买的顶上龙井茶叶,凉了到转可惜,妹妹且就我手里吃一口,聊表我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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