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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朱成谦只管拿着耳朵听他说得热闹,转是一言不发。到此见着林雨生问他怎生个办法,也才冷冷的板着一副面孔,说:“不行不行,林先生荷包里可有甚么别的宗社党,另取出几位来,挑选一挑选罢。若是拿这姓伍的在此出风头,怕是个枉而无功。好在林先生荷包里像这些宗社党也还多,放着这姓伍的,也不希罕。”

  林雨生被他几句话说得愣住了,不禁笑起来说:“敢是伍晋芳同大哥有些瓜葛,大哥不忍去葬送他?”

  朱成谦道:“这却不然,倒是舍表妹同他家有些瓜葛。舍表妹是伍晋芳二太太的姨侄女儿,如今同伍家大小姐打得十分火热,你不是亲眼看见的,适才舍表妹又巴巴去会他家大小姐,谈了有一点多钟的功夫。四条腿的马都站酸了,我们两条腿的人更是不消说得。我们若是出首告他,只须舍表妹在都督面前帮衬一两句,说不定吃不了还要兜着走。”

  林雨生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也老大吃了一吓,不由站起身来,将一只手插在荷包里,颠倒价只管在楼板上走来走去,心里暗暗计较,果然不出我适才所料,想要用我的老主意,便不须去诬告伍晋芳,但请托这姓朱的替我在都督面前运动罢。然而估量这姓朱的,未必有这种身分,不瞧科他别的,只看他还想借着捉拿宗社党,方可提升,就可晓得他不是甚么都督的红人了。咳,一不做二不休。等我再拿话去打动他,不怕他不上我的钩。”

  想毕,便又挨着朱成谦身旁坐下,笑道:“大哥的话,怕不有理。但是我有一句话,要动问大哥。譬如都督大人衙署里一切公事,是否一件一件的都经你,这令表妹过了目,方才发落不成?”

  朱成谦此时伏在桌上,嘴里正衔着几颗蜜炙樱桃,不由笑得溜出来,说道:“林先生说话,越说成一个不知世事三家村里种田的老儿了。舍表妹虽然得都督大人的宠爱,都督的姨太太,又不止舍表妹一个,若是每一件公事都要给太太们过目起来,这还成个办大事的伟人么?”

  林雨生笑道:“可又来。我们便是出首告这姓伍的,你们令表妹如何会得知道。简直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宗社党办是已经办了,你我俩弟兄升官是已经升官了,你们令表妹怕是做梦,还猜不出这件事,是你我俩弟兄干的呢。不同大哥取笑,到是怕令表妹闻大哥嘴边酒香的时辰,万一大哥高了兴,兀自说出来,那可就糟了蛋了。”

  朱成谦故意放下脸,嗔怪林雨生道:“林先生讲话慎重些要紧,如何说出这种嫌疑话来。”

  林雨生哈哈的笑起来,又拿手在自己嘴巴上劈拍打了两下,说:“这是兄弟不是,大哥莫要见怪。”

  朱成谦笑道:“林先生你也不用同我装这鬼脸儿,我同舍表妹的恩爱,也不须瞒着你。你适才说的话,我想着也狠有理。这几件凭据,还是收在林先生那里,拣个好日子,你再做一个报告,将这事叙得详细些,你只管向署里递,收发处游老头儿,同我们相好,我替你在里边布置一切。这件报告,总要比别的公事办得飞快些。但是一层,那个报告上还须带兄弟一个名儿,便叨惠不浅。”

  林雨生道:“这个自然,正不消大哥分付得。时候已是不早了,这馆子里已没有甚么客,我们也快吃些酒散罢。”

  朱成谦点点头,吃过布丁,抹脸已毕,又饮了一杯咖啡茶。朱成谦笑道:“这个小东让了兄弟罢。”

  林雨生笑道:“大哥也不必过谦,随后我辈吃酒时候狠多呢。那时更叨扰你的不迟。”

  一品香酒楼中一夕谈话,谁也不替伍晋芳捏一把汗。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也叫个没有法儿。在下此时这支笔,且缓接叙林雨生怎生个首告,都督署里怎生个枪毙罪犯。到要抽个空儿,将在前的事,补叙一叙。在下这部《广陵潮》第五十九回书中,不是云麟同淑仪议论。意思叫淑仪写一封信给明似珠,请明似珠替他在上海访拿秘密侦探林雨生,云麟自告奋勇,还要亲去取出林雨生心来祭奠大哥玉鸾。淑仪深以为然,便托云麟写好了信,从邮局递至上海都督署里北伐队队长明小姐收。明似珠其时接到这封信,只因为忙着北伐,一切军务倥偬,实实无暇及此,一般的也就搁下了。及至南北议和,清帝退位,这北伐队也用不着,遂立时取消。明似珠便安然在都督府里过她香温玉软的日子,少不得在都督面前,替柳春说项,便给他一个上校头衔,派了一营人归他管带,柳春也就委曲将就了。

  至于那个朱成谦呢,他的医术本不甚高明,在这扬州地方上,一日三餐,便狠有些支持不住,又因为打从光复以来,那些老百姓们,经此疮痍,虽算不得十室九空,也就弄成个民穷财匮,衣食还不能周全,便是偶冒风寒,或是忽沾疾疫,多半是咬着牙子捱命,不但没钱去延聘医生,就令聘了医生来,也没钱去买药。你想朱成谦这个没有名望的歧黄家,从那里掏摸钱文来度日。后来遇见几个多嘴的,一五一十告诉他,你那个表妹妹,如今狠得意了,听说在上海嫁了一个阔人,又做了北伐队女队长,朱成谦骤然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自从明似珠逃亡之后,许久不得消息,如今才知道她在上海,居然又掌握兵权。

  惊的是她既然嫁了阔人,料想当年我那一番攀附婚姻的苦心,恐怕永成画饼,不知她那一颗芳心,可还忆恋我这多情多义的郎君。便忙接口问着这人,我那表妹嫁的究竟是谁?那人却好也不甚清楚。朱成谦便决意同他祖母商议,摒挡了些盘费,一直向这上海来打探明似珠消息。一面又到明似珠母亲朱夫人处告诉他这事,朱夫人狠是欢喜,又托他捎带一封家信,信中大意是嘱明似珠从速接他到上海,母子会一会面。当时朱成谦便搭了小火轮,渡过镇江,赶着沪宁火车,买了一张三等车票。

  刚刚跳上去,那车子便风驰电掣的行动起来。朱成谦只知道火车是走得快,却不料得会这般驾云似的,吓得只索索的抖。眨眨眼又不知走到甚么地方,顿时对面看不见人,乌光漆黑。朱成谦更不敢坐着,伸过手揪住旁边坐的一个人衣服,紧紧不放,几乎要哭出声来。那个人被他揪着,不知甚么意思,勃然大怒,便泼口骂起来说:“瞎眼的奴才,你敢是想在我西装衣服里偷摸洋钱,我这初选当镇的堂堂议员,到不得被你这奴才欺负了去。”

  一面骂,一面爆栗也似的耳光,只顾向朱成谦脑袋上打过来。朱成谦忍着痛,总共不肯松手,只哭着说:“先生好歹救救我,怕这火车上已出了岔子了,怎么好端端的,便堕入十八层阿鼻地狱起来?”

  话还未完,忽然又是光天化日,地阔天空,依然还是坐在火车里。朱成谦兀自叫声惭愧,原来并不是甚么地狱,面上十分羞愧,才缩手不迭,大家方才听他们吵闹,都因为在黑暗里,瞧不出是个甚么缘故,到方才悟会朱成谦的意思,不禁哗然大笑。有人便告诉他,这是山里面的隧道,火车往来是必经过的,你这人想还是个怯生儿,猪八戒吃人参果,老实是第一遭呢。那个西装少年,还是不依,赶着朱成谦叫骂。众人又做好做歹,上前劝那少年息一息气,那少年怒道:“不行不行,诸君在江湖上面行动的,定然都知道今日共和国家,代表民意的这种人,叫做甚么?”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说:“这个如何会不知道,这就是适才先生口里嚷的堂堂议员了哇。”

  那少年又道:“可又来,议员身分何等高贵。议员名位,何等威严。议员到反不去寻事旁人,旁人到反来寻事议员,这人简直是个不知尊重民意,违背共和。”

  说着又脱下帽子,用手在额角上抓来抓去,口中念念有词,隐听见他说:约法第几百几十几条,应该若何惩罚。他手指只顾抓得利害,却不妨将头上癞疤子抓破了,脓血淋漓,众人一阵嘻笑,都走过去了,不来理他。还是朱成谦陪着笑说道:“学生是初出茅庐,实在不知道这议员两个字,是个甚么讲解。况且先生自称是议员,外面又没有标帜,学生一时又辨认不出,以至多有渎犯,还乞先生恕罪则个。”

  那少年愈怒,倏的将那西装右襟上载的一面银质镀金的徽章,指给他看说:“喏喏,这不是我们堂堂议员的标帜,只怪你这瞎眼的奴才,认不得字罢咧。”

  朱成谦又笑道:“学生字到认得几个,总怪适才在那个牢瘟山洞子里面,黑魆魆的,便是有字也认不出。”

  两人死命价在车里辩驳,那少年总是不肯答应,只管刺刺不休。猛的觉得那车子不似在先的飞快,一会子便停住了。大家知是到了一处车站,有下车的便行下车,有上车的便忙着上车。一时纷扰异常,还夹杂些卖熟食的,沿着车子外边乱嚷乱喊。朱成谦同那少年淘了半日的气,委实饿了,却好有个卖茶叶鸡蛋的,提着桶儿,热气腾匕。朱成谦从腰里掏出八个铜元,买了四枚,放在身边剥吃。果然那五香味儿与众不同,又软又嫩。那少年瞧着朱成谦剥蛋,益发愤怒,骂得更是利害。朱成谦猛然动心,便又在腰里掏出八个铜元,又买了四个茶叶鸡蛋,笑嘻嘻的送到那少年身边,说道:“这是学生一点孝敬儿,先生权且充一充饥。”

  那少年不禁笑起来,一时又不好意思去接,冷冷的说道:“你就搁在这里罢。”

  朱成谦恐怕他不肯吃,便伸手想要替他剥,谁知那少年早已捞着一枚在手里,笑道:“这到可以不必。”

  一霎时早狼吞虎咽,将四枚鸡蛋都吃下去了,摩一摩肚腹,又用手在口袋里掏出一根竹剔牙杖,细细剔那塞在牙缝里的蛋黄屑子,鸦雀无声,再也不骂了。朱成谦觉得这铜元狠有效力,居然将这堂堂议员卖得伏贴,心中欢喜不尽,益发殷勤,又拿出些铜元买了几份新闻纸,送给他看。奇怪,那少年将新闻纸接在手里,便不似先前吃鸡蛋的高兴,却又不好拂朱成谦的意思。颠倒价只拣那有插画的去瞧看。此时两人格外觉得亲密,居然肯来问朱成谦的姓名。朱成谦一一说了,随又转问那少年贵姓大名,住居何处,甚么叫做议员?这议员到上海来又有何事故?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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