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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伍福道:“不是老爷亲口说的,是伍福打听出来的。……”

  朱二小姐已有些怒意,又说道:“既然老爷不曾亲口说不回来,你这奴才为何造谣生事?……”

  伍福正待答话,这个当儿忽然一阵好风,遥遥的将街市上声音,从云里吹进来,只觉得人声潮沸。朱二小姐忙道:“哎呀,外面如何这般喧嚷?敢莫是有火了。”

  伍福道:“不是火,是兵。”

  朱二小姐失惊道:“胡说,是甚么兵?”

  伍福道:“是革命党起兵,城门早关闭得像铁桶也似的。伍福所以知道老爷万不能回公馆”

  卜氏此时也坐在一旁,听见伍福同朱二小姐说这些话,早已三魂出窍,只喊了一声阿弥陀佛,说:“伍福你快去打听打听,究竟怎生是好?我们还是逃……”

  以下的话说不出来,只管发抖。朱二小姐虽然假托镇静,芳心里也就惊惧非常,吩咐伍福退去,再回头望望小美子,已经睡熟。供月宫娘娘的桌上,炉灰狼籍,烛光已是暗淡不明,那天井墙角边有几株芭蕉,吹得飒飒的怪响。约莫半夜光景,大家都有些毛发洒淅起来,一夜也不曾好好睡觉。第二天清晨,又有伍福他们进来报告,说没事没事,原来昨夜是个虚惊,其实并没有甚么革命党,不过督署里听了些谣言,以讹传讹,逐弄得中秋这一夜居民惊骇,鸡犬不宁,今日城门洞开,各家店铺照常营业,请老太太同太太放心。朱二小姐这才笑起来说:”

  可不把人吓死了。我说我们老爷他是警界里的人,若是果然有些变故,他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如何通共不曾听见他提着一句半句,以后这些捕风捉影的谈论,你们也要慎重点,不用只管信口说得高兴,我是个有主意的,自然是声色不动,镇静如常。但是老太太年纪高,血气又衰,禁不得恐吓,万一吓出别的岔子来,你们怎生对得住老爷。”

  伍福等听朱二小姐说话,只是是答应着退出去了。朱二小姐又将这事回明了卜氏,叫卜氏放心,一会儿伍晋芳果然从江那边回来,谈着这话,也觉得无故惊慌的发笑,这事也就罢了。

  诸君诸君光阴忽忽,当此金风拂面,桂子飘丹,从无边秋色之中,诸君也应该记得去年卜夫人书贞挈周氏一干人买棹金焦,遨游马路,意阑人倦,虽不是浔阳江上,而芦花枫叶,商妇孤舟,曾经巧遇雏姬,琵琶人抱,兴兴头头的,将那一个小翠姑娘带回交给伍晋芳,成了有情眷属。不谓斗转星移,不过才越了一个年头,而在下这部书中已少了了一个最可爱又最可怜的人物。但是如今有一件事,不得不从那时候提起。诸君诸君,可还记得伍晋芳去年今日,初同小翠子偎香倚玉的那一夜,伍晋芳不是从梦中惊醒疑惑是小翠子投缳自缢,此事固然遥遥的应验了,然而伍晋芳惊醒的缘故,实在是因为朱二小姐临蓐,生出他那个娇儿小美子,小美子的诞期,当时虽然不曾叙明在于何日,今番却要把来告诉诸君,要知道小翠子重圆之日,即小美子诞生之日,便在去年八月十九。

  今年这八月十九,恰好是小美子入世整整的第一个年头,俗所谓抓周之期。这一天清晨,朱二小姐早已绝早起身,又因为前天中秋夜里闹了一个大大恐慌,却是无端风鹤,并不曾演成事实,心里越发高兴,命奶妈将小美子打扮得像个玉孩儿一般,佛堂上面,一例的点齐香烛,铺下大红毡条,奶妈抱着小美子拜了佛,又拜卜氏,卜氏看着非常快乐。此时伍晋芳尚不曾出门,奶妈又抱小美子拜了爹,又拜母亲。朱二小姐笑得一把接过来,搂在怀里闻了闻那个小粉颊儿,一面又回头向房里笑着问道:“那些东西可曾预备好了呢,快点拿出来,给我这小心肝来抓。”

  卜氏笑道:“果不其然,这个老规矩,是少不得要试验过的。”

  又笑着望朱二小姐说道:“可是我又想起来,小美子的父亲,那一年抓周,真奇怪极了,他两个小手儿,这一件也不拿,那一件也不拿,偏生的将那个金漆盘里一个大红顶儿,拈住这管不放,他的父亲那时候看见,只管点头播脑,切记得还向我说道:“这孩子大来,到很有点出息呢,盘里比这红顶子好顽的顽意儿多着呢,他为何一总不要,偏生看中了这红顶子。好儿子,但愿你云程万里,咳这件事不过三十多年,怎么好像在眼前一般。晋芳今日虽然还彀不着戴红顶子,然而大清国在一天。我家晋芳这红顶子总还可望,只须尽着向上巴结,皇上恩典是再大不过。你们做官的人,但是尽一分心力,国家自然有一番酬劳。天恩是不辜负你们的。”

  晋芳垂手答应了一声是,正自说着,小善子那个丫头,早从房里捧出一个金漆盘子,里面光怪陆离,放着许多宝贵的珍品,金球翡翠以及胭脂花粉,就是卜氏适才所说的红顶子,也晶莹夺目的在盘里滚来滚去,以外便是些儿童戏耍的钟鼓铙钵,旗帜刀枪,小善子双手托着,恭恭敬敬的送至小美子面前。小美子看见这许多物件,转也不敢伸手去拿,只管将两个乌黑的小眼珠儿,不住的望着朱二小姐,引得朱二小姐噗哧笑起来,说:“好儿子,你心爱那一件,你就拿那一件,拿着了就应在你的终身上,是再也不会错的。”

  小美子似乎也懂得朱二小姐说话,便伸出一支嫩藕也似的小粉腕,刚刚插入盘里,他别的却一件不顺手,就要拿起一柄小刀,举起来便望嘴里送,他疑惑是甚么可吃的物件,几乎触破了小物,吓得朱二小姐夺手不迭,卜氏勉强笑起来说:“小美子也好,大来是要做武官的,骑马带刀,好不威武呢。”

  朱二小姐此时正将刀夺下来,花容上露着十分不快模样,又嗔责小善子不应该将这些危险的物件,也放在这里面。小善子吓得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这一天虽不比得住在家乡,亲友众多,然伍晋芳有几个最知己的同寅家里的女眷,也有好些人,亲来贺喜,车马纷纷。伍晋芳便不曾过江到警局去视事,少不得在厅上陪着男客。看看傍晚的时辰,大家都坐在酒筵上欢呼畅饮,猛的听见西南角上沸汤也似的爆竹声响,起初在喧哗之中,众人也都不甚觉得,便偶然听到耳里,疑惑别人家也有甚么喜庆的事,毫不介意。后来越听越近,越响越利害。晋芳毕竟是有经验的,又不肯过于张皇,无意中唤过一个爷们说:“你们去督署左右走走,看有甚么动静?”

  爷们答应去了。晋芳随又起身。走到天井里,向天边四面瞧了瞧,也没有火光,只有那一轮微微缺了一角的大亮月儿,早已捧出天际。一霎时那爆竹声到又听不仔细了,刚背转身子,重又踱到厅上。尚未说话,忽闻半天里由西南直扑向东北扑通一声,分明一个大炮弹儿从各人头上飞过去,顿时把众人惊绝,一齐都站立起来,个个面色如土,到转说不出一句话。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鸦雀不闻的,似乎都在这里听第二个炮弹。后面上房里却闹起来了,许多仆婢紧跑到厅上来,说里面诸位太太因为适才天上不知是甚么东西响,命我们出来问一问老爷。话才说完,那个出去打探的爷们已飞跑进来,后面还跟进许多爷们,大家都是张皇失措,晋芳忙喝着问道:“外面有甚么消息?”

  先前那个爷们忙回道:“老爷,外面大事不好,城外大营炸了,全数兵官,一律挂了白,由通湘门直扑楚望台军械所,据说军械全行被他们得了手,此时已占据了蛇山,安着大炮,向督署里攻击,有人说督帅已经越墙逃走,督署大门已经起火,张统领已经不知下落,居民已经奔窜,阖城城门已经关锁。”

  ……才说到这里,接连又是两声大炮,那个爷们也再说不出话来,转用两只手紧紧抱着头额,似乎防炮弹落下来的意思。晋芳长长叹了一声,嘴里只挣出一句说:“怎么好,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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