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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念了一遍,全然不解。笑道:“这是件甚么东西呢?你便拿着他来做把柄儿。”

  明似珠也笑起来:“这东西很要紧,你若隔一字顺念去,包管就懂得,这是他们党里的生命,我越发看得起他。这结婚的事越发因此到实行了,后来不料又遇见你,我又懊悔不该同他结婚。他窥见我的意思,拿着他做丈夫的身分,处处思量来挟制我。我遂不得已拿话吓他,说要持着这封信,替他出首,他才缩了头,不敢阻饶你我二人的爱情。”

  云麟笑道:“照这样看起来,你也是个女革命了,我如何敢惹你。……”

  一句话未完,忽听得书斋外面有人笑道:“甚么叫做女革命男革命?……”

  此时吓得云麟大惊失色。明似珠疾便离开身子,一手将信函抢在手里,仍向皮夹里一放,右手便从裙带上翻取手枪。……云麟睁眼一看,忙笑起来说:“原来是林先生,你是几时进来的,我们黄妈也不说一声,倒反将我们讲的话窃听了去。”

  林雨生瞧见明似珠面上气色不好,忙笑着分辩道:“这位小姐,学生虽然不认得她是谁,然而总不是寻常女流,我林雨生钦佩已到极顶。适才因为云大少爷家门开着,便踅进来,虽然在窗下听得一二句,却句句都打到学生心坎上。学生今日虽然同这位小姐是初识面,云大少爷他是最知道学生的,学生要算得这革命里的一位老作家,凡要革命的,不遇见学生,这命是断然革不成。”

  云麟笑道:“好好。不料林先生也讲究这个,请问你这命,是打几时革起的?”

  林雨生笑道:“这话长呢,请二位坐下来,听学生慢慢的讲。”

  明似珠听了林雨生一番言语,颇将适才的惊惶消释得干净,又觉得他说话很是得窍儿,便微微笑了一笑,依然坐下。林雨生又斜着身子,笑向明似珠道:“请教小姐贵姓?”

  明似珠笑指云麟道:“你问你们云大少爷……”

  云麟便一一代答了。林雨生摇头摆脑称赞道:“这位小姐也思量革一个命耍子,真是我们党里运气要发达了。万一革成功,这凌烟阁上画起像来,到要多买些胭脂呢。”

  又回头望着云麟笑道:

  “少爷要问我这革命的话,我这革命很有点来头呢。少爷瞧不起我们姓林的,照家谱上看起来,在明朝时代,倒时常出几位革命祖先,一例的画着红袍纱帽。后来又渐渐衰落,子孙们做买卖本分的人多。一直传到我祖父手里,一总不曾出着一个革命。这祖父很是焦躁。他老人家最尊敬是那三国上一位关老爷,便日日焚香祷告,请关老爷赐一个革命孙子。这一天,我母亲临盆,就是学生出世那一天了。我祖父朦朦胧胧,坐在书斋里静候喜信,不觉睡去,忽然见关老爷挺胸叠肚,跳进来说:恭喜恭喜,前日玉皇大帝分派了许多天神天将诞生人间,一齐革命,我念你侍奉我的香火很是勤劳,苦苦的在玉皇面前,替你求得一个革命孙子,我已命周仓将他送得来了。

  我祖父正待道谢,忽然不见关老爷,转从门外走入一个乩髯黑面的大汉,搀扶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缓缓进来,你看他怎生打扮,头戴纬帽,红顶辉煌,身着蟒袍,朝珠滴搭,花翎却是双眼,袍袖又是马蹄,外套则黼黻齐全,花衔红日,朝靴则光油漆亮,脚踏乌云,我祖父那时惊出一身冷汗,内室里早通告出来,说我学生攒出娘的胞衣来了。我祖父知道我将来不凡,当抱着我的时候,都喊我做心肝命,乖乖命。少爷你想人人都有一条命,不去革他,还革甚么。就如这富玉鸾富大少爷,他也是因为革命革到湖北来的,几乎漏了消息,还是我将他携着逃走了,方才有命,好好的到了扬州。”

  云麟望着明似珠道:“不错不错,你不看见那封信函里,有句惊字付的字样,怕就是他。”

  明似珠道:“我也曾听见柳春告诉过我的,这人姓富,难道他已到了扬州,咱到要去见一见。云麟笑道:“巧极巧极,他本约定了我,于今日在平山堂聚会。林先生也是为此而来,你若是要去,便一齐去走走不妨。”

  明似珠大喜,于是更不耽搁,三人便迤逦直望平山堂行去。

  林雨生此时在路上,左顾右盼,好不威武,好像一入了革命党,便都该将百姓们不放在眼里似的。三人一齐到了平山堂,从山门里曲曲折折,一直寻到方丈里,也不见有一个富玉鸾的影子。正在疑惑,忽然从身旁躐出一个道童装束的小孩子来,望着云麟笑道:“先生可是来寻觅鸾公的?”

  云麟笑道:“正是。他约我在此相见。”

  道童笑道:“他们早已走了,留我在此,说怕有人来见访,便引着他在严村相见。先生要去,便随着我来。”

  说毕,转身便下山如飞而去。三人急急赶着他影子,又不知走了多少路,早是午后光景,幸亏天色阴沉,路上还不觉得甚热。走至此处,道旁有一口古井,距井数十步,单单的有一座五大间草屋,出出入入的人,很是不少,却都奇形怪状,不似甚么良善之辈。云麟转有些害怕,尽望着明似珠发怔。他们看见了云麟三人,也有立下来瞧看的。不多一会,猛然听见屋里叮叮噹噹摇起铃子来,铃声一响,只见那些出入的人,都肃然屏气一例的鱼贯走进去。早见那道童又跑至门首招招手,叫他们也跟着走。

  走至门首,又有人扯着他们在簿子上签了名字,便随着道童,跨进屋去。只见五大间屋里,黑压压的已坐满了一屋子的人,南向放着一张长桌,巍巍的列坐着几位革命大头脑。其馀都是北向而坐。中间一位面如冠玉,唇若丹砂,黑鬓齐齐的贴到耳际,微微分着一条发缝,两道浓眉,似蹙非蹙,仿佛含有满脸悲愤。明似珠不觉呆得一呆,再看看云麟文弱弱的一个书生,又远不及这位少年英伟。只见那少年见了云麟,便笑道立起来说:“大哥果不失约,来得正好。”

  又指着明似珠问着:“这位女公子是谁?想也是与我辈极表同情的。”

  明似珠忙答道:“先生想就是鸾公了,我明似珠屡从手札里饱聆议论,久已心醉,今遇芝颜,尤觉爱慕。云先生是萍水相逢,蒙其介绍到此,焉有不表同情的道理。”

  富玉鸾笑道:“好好。”

  又望着左右说道:“众位弟兄们,看看中国还有此等侠女,咱料其断不灭亡,你们还不相信么?……”

  会堂的人,轰然应了一声是,便像半空里响了一个大雷。此时早把个林雨生吓得像个斗败公鸡一般,又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矮挫着身子,躲在云麟、明似珠后面,尽管朝后面望,想要逃走。富玉鸾瞧出神情,不觉喝问道:“大哥,你身后藏的是谁,怕不是来窥探咱们的形径,替我抓过来。”

  这一声未完,却好林雨生旁边坐着的都是些蠢汉,不由分说,早伸过手扯着林雨生发辫,平地栽倒,更用脚在他身上一踏。林雨生怪叫起来说:“富大少爷饶命,是小的林雨生。”

  富玉鸾听见林雨生三字,再瞧出他面目,不禁大喜,忙跳下座来说:“了不得,林先生算是咱的恩人,你们如何得罪他。”

  亲自将林雨生扶起,命人又安了三座椅子,排在左侧。众人见富玉鸾尊敬这委琐不堪的人物,转有些失惊。富玉鸾又将与自己并坐的几个大头脑一一通了名姓。看官须知道这些人物,并不是作者又在此凭空结撰,其实都是这部《广陵潮》书中出现过的。一个身材极高,面如黄枣,已长着鬑鬑胡须,便是初次拐小翠子至泰州,二次小翠子便在这个地方,遇见华登云称是他丈夫姓宋的宋兴,绰号满天飞的便是。一个膘肥肉厚,左颧上簇着一搭毛茸茸的青记,坐镇仙女庙,绰号肉团鱼马彪的便是。一个浓眉大目,五绺长须在沿江一带地方,专管贩卖私盐,绰号拔鲸大王孟海华的便是。这三位声势浩大。富玉鸾在日本时辰,早用书招致。其馀便是饶氏三雄,军师康华、童老么、常老二,以及各人手下伙党。饶大雄替党里到湖北沙洋一带地方勾当一件公事,富玉鸾约定他在武昌相会,后来因为风声紧急,不及等待,饶大雄遂一径赶到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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