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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林雨生怔了怔,依然退入里面。晋芳这才将巫振飞引人签押房里,把窗口帘子都放下来,推巫振飞坐下,低低说道:“老贤甥你将人想坏了。你怎么闹到东洋去了,连个音信也不给我?家母日夜提着你的名字想念你,在东洋这几年做甚么勾当?如今何以又鬼鬼祟祟改名换姓,如今政府里原是对着你们这些没辫子的防闲得利害,然而想老贤甥也不该有甚么畏忌人的地方。万一要守秘密,适才那个姓林的,是畜生狗彘不如,你还须防着他要紧。”

  好笑那个真富玉鸾假巫振飞,我著书的方且故设疑阵,不料被林雨生一语道破,又经伍晋芳劈口说明,在下老实也不必再替他编谎了。……富玉鸾听见晋芳问了这一番话,微微含笑说道:“愚甥一向在东洋专心学业,因此不得馀暇,时常同故乡伯叔兄弟们通函,然而传闻的消息,表母舅这边虽不得详知,而故乡中一动一静,却俱有人来报告。就是老母舅鄂垣听鼓,挈眷西来,家室风波,小星殒命,愚甥无一事不打探得清清楚楚。他如云麟云大哥,赴试而恋娇娃,返里遂谐秦晋,也略有所闻。此番回来,一则看望老母舅,二则想将仪妹挈赴日本,老远将这边亲事搁着不提,也不是个道理。晋芳道:“可又来。家母每每提着此事,都很为恋心,又没处寄信给你。你今番来得好,我们就将这心愿完了罢。只是内人同小女等,于春初又回扬州去了。”

  富玉鸾笑道:“愚甥也知道,此番必须道过汉口者,因非得老母舅亲赐一书,不能取信于老太太,恐怕别有纠葛。”

  晋芳用小指头挖着耳朵低说道:“真是的,这事很有些烦难呢。家母听见贤甥要同小女出洋,怕她老人家还不肯答应。”

  富玉鸾笑道:“那个便一切仰仗老母舅,函中善为说辞了。”

  晋芳道:“再想法,再想法。我还不曾吃饭,老贤甥想也饿了,却好端阳佳节,局里本有酒席,我们来吃酒罢。”

  说着,便大声喊了一声来呀!霎时走进两三个爷们,垂手而立。晋芳道:“将酒席开到这里来。”

  一个爷们答应了一声是,又说道:“林师爷可同老爷在一处坐?”

  晋芳摇手道:“不必不必,另外开两样菜给他吃了过江。”

  富玉鸾道:“这个林先生经老母舅的提拔,咱看他比在先丰满得多了。”

  晋芳皱着眉头道:“这话不必提了。众生好度人难度,任度众生不度人。我若不是姓林的,我至今也不会有这肝气毛病。”

  说着用一只手揉肚皮。富玉鸾笑起来说:“怪道老母舅适才提着他,像是深恶而痛绝之,原来已被他气出病来了。此人虽系愚甥所荐,但不知其居心叵测。既如此说法,像这种天演淘汰的莠种,老母舅爱他,就招之使来,不爱他,就挥之使去。何至于白苦得这个模样呢?”

  晋芳摇摇头道:“一言难尽。”

  两人说话时间,爷们已将酒席摆好。晋芳便邀富玉鸾入座。晋芳接着说道:“家丑不可外扬。老贤甥不是外人,舍间的琐碎事情,又是知道的。你的太夫人在日,承她的盛情,巴巴的将小妾在镇江带回来,不是我说句护短的话,论我这小妾性情,莫讲小美子的娘及不得她,就是内人有她的宽厚,还没有她的温柔。挈眷到省这一层文章,在我还不肯,是她苦苦逼着我,将他们接得来。就论这件事,也就算是她的好处了。谁知道就因为这件事,转自家将性命送掉了呢。”

  晋芳说到此,那一点一点的泪珠,早滚滚的落在酒杯里。

  富玉鸾饮了一口酒,长叹道:“中国社会上的事,没有一事不叫人灰心短气。”

  晋芳忍泪又说道:“固然是我这做丈夫的负了她,若不是这姓林的畜生。……”

  富玉鸾失惊道:“愚甥在日本,只知道是二太太干的事,这与姓林的又有甚么相干?”

  晋芳叹道:“小美子的娘,一个人如何干得来呢。”

  晋芳遂将前事,略略说了一遍。富玉鸾气得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不报答老母舅活他性命的恩,转施这鬼蜮手段。”

  又冷笑道:“这也不必单怪这畜生,这畜生到可以做得中国社会上的代表。咱却最佩服老母舅的度量,还容这畜生在肘腋之下。”

  晋芳叹气道:“论我的心谁还甘服呢。当时就将这畜生驱逐出门,内人同小女,也因为气愤不过,不愿意住在省里。无如我的那一位,日夜逼着我,又将这畜生弄进门来。咳,并不是我的阘葺,竟听着一个妇人搬弄,也不过是因为体面要紧,一定闹得家庭之中,凡百参商,也怕同寅的人笑话。我以为这姓林的,想起前事,也该稍为敛迹,谁知他近来越发险毒了,同小美子的娘串同一路,各事都来愚弄我。我赌了一口气在藩台面前辞去善后局的差使来当这巡警一局的区官,我日夜住在局里,公馆还搁着在三道街,所谓打发冤家离眼前,落得耳根清净。”

  富玉鸾笑了笑说:“这可真算是宽宏大度。虽然在老母舅这一方面,以为是宽厚待人了,但怕外面的人不知道深浅,再弄出甚么闲话,议论出一个帷簿不修,到也不可不虑呢。”

  晋芳怔了一怔道:“这还不至于此。”

  翁婿两人正谈得密切,忽然外面又匆匆跑进一个巡勇来,手里拿了一封公文,气急败坏的说:“现有江汉关差官在此,请老爷看了这公事,即刻带同警队,前去提人。省里章大人已率领三十一标新军过江来了。夏口厅俟大人,已经在关道那里取齐。”

  晋芳大惊,也不开口,随手拆开公文,将要紧的话,看了看,吓得面如土色,挥手叫巡勇出去,回头将公文掷在富玉鸾面前说:“老贤甥,这是怎么好?”

  富玉鸾忙将公文接过来一看,微微笑道:“这也没有甚么惊天动地。到是老母舅须得赶紧到关道那里去,千不该我在机房里,说是到巡警一局来探望亲戚,料想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我寓在那个栈房,所以不曾到母舅这里来啰唣。母舅快去,免得他们疑惑,到是上策。”

  晋芳顿脚道:“你呢?”

  富玉鸾笑道:“咱自走咱的路。”

  晋芳急道:“这如何使得,万一被他们……”

  晋芳说到此,觉得语气不大吉祥,也就咽住了,改口说道:“你赶快过江,在我那里躲一躲,等风头过去再议。”

  富玉鸾道:“这也使得,只是母舅的公馆咱不认得,咱立刻同林雨生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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