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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这一夜晚,只见云麟扯着他们姊妹俩絮絮谈说,料想也没有甚么正经议论,大致不过都是发表他那些呆心眼儿,一会儿将淑仪说得笑起来,一会儿又将淑仪说得气起来。至于时而含羞,时而嘲谑,虽千言万语,也叙述不清,不如权且将他搁过。次日清晨,那两位大媒人,一位是何其甫,一个是秦洛钟,早摇摇摆摆走得来。田福恩也陪着几位宾客坐在外面。内中便是美娘周氏等,也都一早到来。何其甫一眼看见云麟穿着一身簇新衣帽,不觉出了一回神,叹口气说道:“我看你将这衣服脱了罢。不用白糟蹋了。最好是拣你平日在书桌上磨烂了的坏棉袍子穿一件过去,你丈人才欢喜你。我不相信你丈人也还吃着绸缎的饭,他开口闭口,都说绸缎是人生万万穿不得的,穿了绸缎一尺,便须讨饭三年,我不相信这绸缎,便是一件葬送人的东西。亏他家铺里,也还滔滔不绝的来着生意,早难道总是些讨饭花子。我身上这件外褂,还是同个老朋友借得来穿一穿,他这外褂,还是他祖父手里遗留下来,差不多陈丝如烂草了。他同我第一句寒暄,他就先替我这件外褂子叫屈,你看可怪不怪。像你这新靴、新帽,都是些绸缎做成的,怕他见了你这位令坦,还要生气。”

  说着气哺哺又将头上一顶蛀破的大帽儿,除下来扑了又扑,自言自语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洛钟只得微微含笑。其时田福恩也坐在一旁说道:“这绸缎有甚么打紧,只要有钱,就可以穿得,横竖是娘老子弄来的钱,不穿他娘做甚么?他若是说我,我就同他共虞万支,看这老头子的屁眼有多深。”

  云麟此时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心中老大不高兴,依然悄悄偷入里面,还是同淑仪等周旋。看看日落,媒人先自到了柳府。掌灯时分,鼓乐奏起来,请云麟上轿,良久良久,不见云麟出房。还是淑仪亲自端了一杯莲子,送到云麟身边,喂了他几粒,低低说道:“这算甚么呢,你明天早早回来罢。”

  然后云麟才含着一胞眼泪上轿而去。转弯抹角,知是离柳家不远。忽然间见那些吹鼓手一个一个从旁边巷子里躲进去,轿前剩不多两个家人,转鸦雀不闻的抬入一所宅门里,门壁上挂着一张油灯,只有一根灯草在那里随风荡漾。云麟下了轿,便有人引着向一座厅上走进。总共一张灯彩也没有,只见左边一张桌上点了一枝蜡烛,何其甫同洛钟坐在上首,下首有几个老者相陪,也辨不出谁是他丈人柳克堂。家人通报上去,只见内中有个人花白胡须,身上穿了一件蓝布罩袍,说了一声:“请姑爷后面坐罢。”

  云麟便踉踉跄跄跟着一个家人,直望里走。那家人到还照应得好,走一步,说一句,这是门限,这是台阶。云麟高一脚,低一脚走了进去。到听见堂屋里女眷们喧哗谈笑,有个仆妇喊了一声说:“姑少爷到了。”

  只听见一阵衣裙綷縩,大家都站起来,云麟再仔细一瞧,觉得里面转富丽堂皇,神龛上是龙凤香烛,掎凳屏榻,都一例的铺着大红五彩锦袱,脚下软绵绵的,知是踏着毡毯,右首安着新房,帘幕鲜明,香气喷溢。多少女眷,大家都把个眼光射在云麟脸上。还有人暗暗喝彩,多半转过身子去向一位老太道喜。那位老太却是锦裙绣袄,含笑谦逊。云麟知道便是他岳母龚氏了。自己在这个热闹场中,却也不得主意,到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不一会伴娘引着自己进了新房,先自向新床上坐下,好一歇工夫,又听见外面百子花爆响了几阵,然后伴娘才将新娘扶入,凤冠霞帔,珠翠纷披,这个当儿,那云麟两个小眼睛珠早飞过去,思量瞧一瞧他夫人的妍丑,只可恨新人面上偏生罩了一方大红帕子,再也没有一丝缝儿,能将这眼光放得进去,心中却是焦急非常。合卺撒帐已毕,依然不见人将那牢帕子打开,外面早一叠连声,催着新郎新妇交拜天地。拜过天地,便挨着次序见长辈的礼。第一是先叩谢媒人,自不消说,后来便请他丈人柳克堂受拜,云麟此时立在毡毯上,谆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听见他丈人进来,只见遥遥立在阶墀之上,再也不肯登堂。还是他丈母龚氏发起话来,说女婿女儿朝上拜拜就是了,我知道他是断不敢用脚踏这地上毡毯的。像他这样爱惜物件的人,世上再没有第二个。

  云麟方才明白此意。行礼已毕,那几位男客便邀请云麟向厅上坐席。云麟暗念不好了,前面定然是我这丈人的坐地,包管又要去坐里牢,不得已勉强随着众人出来,觉得又添了几个客,却都是老老实实生意本分的人。那厅上居然又添了一枝蜡烛,便比先来的时辰明亮得许多。大家公让着云麟上坐,云麟谦逊再三,一定不肯。毕竟让两位媒人坐了正席。这席面是一张团桌,挨挨挤挤,却坐了有十五六人。他丈人执这酒壶就在下面,勉强也同云麟寒暄了几句,知云麟打从湖北回来,劈口便问着浏阳夏布买几多钱一尺。虽然颜色漂白,究竟还不如江西万载耐穿。

  云麟自有生以来,他也不曾研究过夏布种类,甚么叫做浏阳,甚么叫做万载,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几句。然而他心中却猛然触起一件事来,此事料诸君也还该想着,就是今日大喜之期,偏生不曾见着云麟幼年同学今日郎舅的柳春,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几次思量要问,却又碍于新婿腼腆,忍了又忍,难为他何其甫先生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一般,不由捻着自己鼠须,望柳克堂问道:“柳老柳老,你的令郎呢?怎么今天不曾看见他?”

  柳克堂忽听见何其甫问这话,面上老大露着不然的意思,假装着不曾听见,立起身来,每人又筛了一杯酒。偏生何其甫不肯相饶,又将这话问了一句,说:“你的令郎呢?”

  柳克堂将头抬起来,望着何其甫冷笑道:“你问你的学生柳春么?他久已亡故了。”

  何其甫将头一扭,说:“奇谈奇谈,去年府上通信良辰,我好像瞥见一眼,怎生会死,柳老莫不是讲笑话吗?”

  ……内中有两位客忙拦着何其甫道:“何先生请吃一杯酒,这话且搁着不谈。”

  说毕,大家又静默了一回。

  正自寂无聊赖,忽听见大门外面一阵皮鞋声音,咭刮咭刮价响,便有个家人匆匆走进来说:“我们大少爷回来了。”

  柳克堂将白眼一翻说:“该死该死,我不愿见这畜生。”

  说着将个头扭过一边,再不掉转,从客也就吃了一吓,有立起身避让的,有躲向侧首房间里的。云麟瞧着众人景况,心中反委决不下,难不成柳春是做了强盗,这些人这般害怕。何其甫听见是他的学生,他却不慌不忙,端端整整坐在上面,拿出他的先生身分,端然不动。云麟遥见柳春大踏步进来,头上戴着一顶外国博士的洋帽,全身洋装,手里拖着一根竹棍,身躯精悍,肢体强直,一眼望去,知是练过体操的人。尤可怪诧的,便是他身旁并走进一位女郎,姿态英武,眉目妍丽,也是学着女洋人装束可爱,不道头上一顶花冠,颤巍巍的随风震动。后面还有一群男女,约莫有十数个人,年纪都在十几岁外,齿白唇红,神采奕奕。云麟不觉肃然起立,柳春见了云麟,便指着告诉那女郎,大约说这就是新婿的意思。一面又将洋帽除在手里,向云麟鞠躬行礼。

  云麟方才回答,早走过那女郎伸出一只雪白粉嫩的玉手,遥遥的递过来,吓得云麟倒退不迭。那女郎脸上一红,似含怒意。还是柳春过来指点云麟,叫他握住这女郎的手。云麟这一握不打紧,再瞧瞧这女郎面孔,觉得比他那仪妹还娇艳得几分,早又神魂飞越,转握着那只玉手,死命不放。那女郎嫣然一笑,随夺过手来,从口边打了一声口令。突然那些少年男女,雁行般分立在两旁,这个当儿,早气煞了一个何其甫,觉得适才这些形状,不应该是宇宙间所有的事。却又见这般气势,不敢发作,只得摇头闭目,含怒不言。

  云麟再看柳春,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低唱了一声来宾祝词,便朗朗按着字念起来,念了一会,又将那字送到自己面前,鞠一鞠躬。忽见那女郎在一个女学生手里捧过一张手拉的风琴,大家唱着:……风琴歌声戛然而止,云麟虽不甚解得他们唱的甚么,然而觉得这声气非常清越,不禁点头叹羡。正唱的时辰,内室的女眷大家都拥挤在屏风之后,喧哗谈笑。那女郎旋拍一拍手,又在他袖里掏出一个叫子来,尖溜溜的吹了一声,转将那些女眷声音止住。只见他咭咭咕咕向柳春说道:“新妇在那里呢?怎么不同新郎坐在一处?我们还应该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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