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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鹏翥冷笑道:“目下世界是开通了,你休讲这些迷信的话,甚么叫做皇天菩萨?我一概不懂。你若再讲出别的话来,我叫你活活死在我手里,看有甚么皇天菩萨出来替你报仇,叫我偿命。”

  云麟在外边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又见鹏翥如此决裂,不禁替那贾寿讲情道:“大哥大哥,看兄弟分上,赏他一杯茶吃罢。好在又不要大哥费事,我自进来倒给他。”

  鹏翥恨道:“我同老弟还是初交,不要为些闲事将交情闹生疏了。你哥哥生性便是这样牛筋,越是人劝我,我越生气,请你快快转回你的房,看我同这老砍头的拼个你死我活。”

  云麟此时也不敢再行多说,只得退回自己房内,默自为那老仆叹息罢了。

  次日一早,云麟刚从梦中惊醒,忽听见贾鹏翥在外面大声喝着道:“谁是我的父亲?你们若是问我的父亲,除非姜嫄脚下的履迹,简狄所吞的燕卵,刘邦家老妪交合的龙,那几样才配做我的父亲。像这种蠢牛,你们便将他的精虫翻遍过来,其中也只合有龟虫狗虫驴虫,如何会养出我这堂堂的贾鹏翥。”

  云麟吃了一惊说:“怎么鹏翥又研究到生理学上去了。”

  忙掩了衣服赶出房门一看,原来鹏翥昨日所约的那些登高赋诗的朋友全都来了,还夹杂着些栈房里住客,都叠足骈肩的围着鹏翥解劝。鹏翥兀自气哺哺的在那里指手画脚。云麟从人丛里瞧见他那个贾寿,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站在旁边,且哭且诉,望着鹏翥道:

  “你当真不肯理我,你记不得你三岁上你母亲便亡故了,我日日挑着补锅担子,每天寻几十文买馒头,放在担子上挑回来给你吃。我只恨我做父亲的脓包,不能成大捧的金钱来养育你。但是你从离了娘胎,一直到二十一岁上,都全是我这不济事的父亲,根根毛孔出汗的钱将你养成这般大。难得你读书肯上进,居然念了一肚子的字,你到堤工局贾大人那里办办笔墨也罢了。你走出来,便满口说是他的儿子。其实论这贾大人的辈分,他还小得我两代,他又不肯认你做儿子。我好好在乡里,原不想享你的福了,无如这两年年荒岁歉,不得已而才摸到局子里问你,别人说你到了南京了,我好容易又卖了一床夹被,当做盘缠,才到这里来。你一见了我的面,你就深恐我将你的架子坍了,分付我装做你的用人。我仔细一想,你这般阔气,我这般不济,少不得委曲些,就装做你的用人罢。我出来便是一口气不来,大家也好看他面子上,给我一口棺材。”

  云麟听到此处,方才知道这贾寿不是鹏翥的甚么世仆,原来便是他生身之父,不觉吃了一吓。暗想世界上那里有这种奇事,一个嫡亲老子,会反颜不肯承认起来。亏他的心这般很毒,便想上前替他说几句公道话。谁知看的一班人,到有一大半赶着这老头子责备他不是。此时只见鹏翥对着他父亲冷笑道:“好好,你是我的亲老子,你有甚么证据,取出来给我看。”

  他父亲又望着众人说道:“诸位听听天下可有养儿子还留着证据的道理。若说证据,你母亲便是个证据。如今不幸这证据又死了。”

  鹏翥道:“可又来,便是借三百文,也要写一张字帖儿,不曾见你甚这重大的事件,一点证据也不留着,就想同人来泼赖。老实对你讲,你若没有鹏翥,你便不认我做儿子,我也要重重惩办你这老光棍,一个冒充亲父的罪名。”

  他父亲毕竟是个乡里老儿,被鹏翥几句话逼住,转缩着头不敢开口,只管叽咕叽咕拿起袖子拭眼泪。还是开栈房的那个老者看不过,走上前劝鹏翥道:“一万件都不谈罢,贾老爷是个场面上人,论恤老怜贫,也该看顾看顾这老儿,老实送他几个盘川,让他依然回家里去罢,没的在贾老爷面前活现形。”

  说着顺手便将他扯过一旁。众人还言三语四的在那里议论。鹏翥又笑说道:“诸位休慌,我益发告诉了你们罢。论这人实在是我的父亲叵耐他穷了,养不起我,我便不合再认他。在诸位规矩讲究起来,便是个忤逆不孝,殊不知我也有我的道理。譬如世界上原没有我,他做父亲的,不容我在他肚腹里,生生的将我送入我母亲肚腹里。我母亲肚腹里,也是不能容人的。整整十个月,便平空地有了我。我今日吃着的辛酸苦辣,都是父亲作成我的,我如何不怨他,我如何还去看顾他。”

  说到此,那听的人齐齐喝一声彩,说:“这话好爽快,我们应该浮一大白,快去雨花台喝酒罢,没的今日诗兴不曾遇见催租的,到反遇见你这一位尊大人了。”

  云麟此时十分惶骇,暗念这一班人,如何这等无理取闹,难道在外面阅历过来的人,都是应该这样反叛似的么?心里便老大不乐又却不过他们情面,少不得怏怏的随着他们一直出了栈房。走不到半里多路,忽然栈房里一个小厮飞也似的赶着云麟叫道:“云少爷,云少爷,且缓行一步,这里有张字条儿,我们帐房里叫送来给云少爷看的。”

  云麟忙停了脚步。从那人手里将字条接过一看,不禁大哭起来,说:“不好了,我母亲死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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