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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说着便如飞的跑入后面去了。云麟再向里望,只见阶下是条长甬道,松竹倒是阴森森。地上的月光都漏不得多少。甬道尽处,像个大殿模样,只是乌洞洞的不甚看得清楚。一阵风响,那树枝儿敲得簌簌的,枝上的野鸟,便有些啁啾咭咕的声息。墙角蓬蒿有三五尺深,哀蛩吟蝉,叫得人毛发森竦。正自有些胆怯,好容易听见一阵笑声吆喝道:“哈哈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老子等他,等到许久了,天老爷还叫我有这一日,崔五,他在那里呢?”

  云麟心中暗自诧异,难不成这人本来认识,我正自思索,月光底下,早见先前那个老头子,黑魆魆的捧出一座铁汉来,乱髻齐眉,一道紫金箍,紧紧束着,敞开胸脯,一撮黑毛,像是未辟的蚕丛一般。年纪约莫也有五六十岁,云麟一愣,早被那铁汉拦腰一抱,颤声嚷道:“好兄弟,老子想煞你了。”

  一面说,一照便低头亲了云麟一个嘴。钢针般的短须,几乎不把云麟刺得喊起来。猛闻得一股酒臭,赶忙让过一边,急忙拱手道:“学生敬造香刹,原是求在这里权宿一宵,租金多少,听凭分付。据大和尚谈吐,好像是在那里见过学生的一般,还求明示。”

  那铁汉又大笑道:“着着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人不曾会过老子,老子见了人都像是会过的。……”

  先前那老头子又插嘴道:“论我们师兄的为人,真是热肠古道,世界上的人,再没有不喜欢他的。相公在这里老住着不妨,熟识下来,便知道我们师兄的豪爽了。”

  说着,便同那铁汉一起一起将云麟行李,搬在左首一个房间里,桌上也替他安了一张油灯。云麟迈步进房,觉得阴湿之气,刺触鼻观。梁壁上灰尘,结得有一二寸厚。一眼瞧见那铁汉,正低着头将他网篮打开来,见里面有云麟吃剩的一包云片糕,拿在手里细细咀嚼。云麟看去,很是生厌。那铁汉忽又将篮中一个洋磁食盒子,端起来望得一望,便向怀里一塞,笑道:“这东西里面放点小菜下酒最好。”

  云麟忙拦道:“阿吓,那是我的东西。”

  铁汉又笑道:“着着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

  说着欢喜得眉花眼笑,早抽身跑入后面去了。云麟没法,只得将行李打开,早在一张破板上,随意坐着,对那老头子问道:“先生尊姓大名,同这位和尚有甚么交谊?这庙里为甚没有别人”

  那老头子笑道:“我们师兄法名普济,因为在俗家偷了他哥子一只猪,被他哥子知道了,同他不依,他一时性起,便拿一口杀猪刀,顺手将他哥子杀了,逃到南京,做了和尚。他同我最是谈得来,不瞒相公说,我姓崔,名字却是忘记了。师兄总喊我做崔五,没有事干,在庙门地上摆一个象棋式儿,同人赌赌,带帮着师兄招揽住客。今天是个中秋佳节,早早收拾完了,进庙陪师兄喝了两杯烧酒,晚饭却还没有下肚。不料早遇着相公。”

  说着又嘻嘻的笑道:“相公腹中可饿,何不拿出几两银子来,我替你去买米,大家熬一锅粥儿喝喝,也算不辜负这好凉月子。”

  云麟道:“使得使得,我也有些饿了。我这里有三角小洋钱,你拿去买点米,余下的再买些菜来,大家好吃。”

  说毕,便在怀里掏出三角小洋钱递给崔五。崔五拿在手里掂一掂笑道:“好银子,白晃晃的可爱,看着他便不觉得饿了,拿去买米白糟蹋了可惜,老实明天再吃粥罢。”

  云麟见他猥鄙得可笑,也不再同他计较,说明天再吃也好,你便去安歇罢,我也要睡一睡呢。崔五含笑,点一点头,便轻轻将云麟的房门顺手带上,想是回他房里去了。

  云麟此时重跳下了床,将油灯剔得一剔,谁知那灯里的油已是不多,任你再剔,一会儿早就熄了。云麟忙躲上床,蒙头而卧。细想这庙里两个人,实是尴尬,明日须得早离这地方才好。但是我虽然立意要同红珠赌口气,另交结一个女郎,只是我的盘川,业已用罄,便想去嫖,总没有白白不用钱的道理,这便如何是好?不是这一番计较,转又差了么?想到此,翻来覆去更睡不着。幸亏那凉月照得破窗洞里,像白昼一样,心神烦躁,勉强坐起身来,觉得毛骨竦然越想越怕,暗念不如还去同崔五谈谈,将这夜挨得过去罢。主意已定,便趿着鞋子悄悄走过对房来,口里嚷道:“崔老五,崔老五……”

  却是再不听见他答应,知道他是睡熟了。遂将他房门推开,摸至床侧,再一细看,那里有崔五的影子。此时直吓得云麟格外发急,忙跑出房外,又想去寻觅普济。路深夜尽,更不敢多走一步,急得抓耳挠腮,团团只在房门外乱钻,连自己那个房也不敢进去了。檐下暗处,有几点萤火,飞来飞去,猛见庙门却是开着,盼望门外有行人走动,大着胆跑出门外。谁知伏莽丛林,四无人迹。露寒风冷,转觉得浑身起粟。自己伸了伸舌头,仍退入庙里,猛然见身后有个人影一闪,吓了一跳,转眼又不见了。一会子墙角底下当中空地滚出一个人来,口里嚷道:“哈哈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说了这句话,又是不能开口。云麟俯首一看,知是那个铁汉普济,醉得像个死狗一般,口流白沫,双眼反插,不知几时撞入庙里来的。先前云麟方喜见着普济,可以壮胆,此时却不禁暗暗叫苦。幸亏那崔五也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见云麟未睡,惊问道:“相公在此,可曾见我师兄不曾?他扯着我去陪他到街上吃酒,他灌得大醉先走了,我忙赶得来。……”

  崔五说到此,不觉脚下被普济一绊一交,便栽倒了,伸手一摸,见是普济,忙问道:“师兄师兄,你可想茶不想?”

  普济点点头。崔五径跑入云麟房里,将云麟用的一柄茶壶,端起来向耳边摇得一摇,见尚有半壶浓茶,拿来向普济口里直灌。普济呷了两口,站起来顺便将茶壶揣入袖里,又念了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早又同那崔五走入后面去了。云麟直气得半晌不能说话,再看看夜色,已是参横月落,离天亮不远,勉强走入房里,和衣睡下。一会子觉得腹中骨碌碌作响,像是要大解一般,忙跳下床,蹲了一会功夫,只屙了一点稀粪。次日便身热口渴,五内烦躁,兀自不能下床。捱至午饭光景,一总不曾见普济同崔五影子。拾头望望,见天色已不似昨日晴好,秋风细雨,有些阴沉沉的,便一步一步踱入后殿去寻普济,见屋宇欹侧,十分荒凉,后面到有一座荒亭,四角松竹,响得像潮水一般。云麟此时不禁凄然有身世之感。望了一会,隐隐听见前面有人说话。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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