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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第四十一回 使醋劲波涨莫愁湖 遇酒疯途穷真武庙

  八月初七这一天,各省士子纷纷预备入场。云麟同何其甫等,也买了些洋蜡烛考食,收拾好了,大家闲坐着。忽然门口有人进来说:“外面不知是谁送了多少礼物进来。”

  何其甫忙跳起身说:“不错。我记得我有一个远房姑母住在这南京,莫不是知道我在此,所以特特的送礼物来替我发利市,你们快唤他进来。”

  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也互相猜是各人亲友,只不敢预信。不多一刻,果然见一个仆人挑了一担东西,一对锦毛大公鸡,一副猪蹄子,四盒蜜饯茶食,四盘雪梨,挑的人是个蠢汉,穿了一件单白布背心儿,两臂上粗筋盘结,走至阶下,扑通将担子向地上一掼,说:“那一个是姓云的少爷?我们妈妈叫我挑来送给他的。”

  说着,便拿起背心角儿,揩满头的汗。云麟吃了一吓,忙跑至阶下,丢了一个眼色给那蠢汉说:“你可是我的姐姐那里使唤的?谁人叫你送来这些礼物?我实不敢当。”

  那蠢汉老实,却不曾看见云麟丢眼色,将云麟望得一望,说:“你就是云少爷,我又不知道谁是你的姐姐,这是我们妈妈叫我送来的。”

  说着又在担子里寻出一幅桃红汗巾,里面不知包的是甚么,却是齐齐整整打着同心结儿。递在云麟手里说:“这是红姑亲手交我的,叫我送给少爷。”

  云麟十分惶恐,只怕被何其甫他们看出破锭来。又知道这蠢汉一毫不解得自家的意思,怕他多耽搁,还要露出马脚,忙叫寓里的人将礼物收了。抓了几百钱。赏给蠢汉,打发蠢汉走后。幸喜何其甫他们并不曾看出情迹,还只当真是云麟这南京另外有个甚么姐姐,大家聚拢了,只管啧啧叹赏。说鸡子肥得可爱,猪蹄却是新鲜,须得赶着弄出来,大家好吃酒,迟则怕天热要搁坏了。云麟趁他们在那里乌乱,遂悄悄的跑入房里,将这幅桃红汗巾打开来看是何物?原来里面包着两个小锦匣儿,一匣子里是红珠亲手剥的桂圆肉子,一套一套叠着。一匣子里全是西洋参片。云麟十分得意,便向自己书箱轻轻放着,重又走出来。

  第二天大家都进了场。云麟魂儿梦里,都落在红珠身上,那里有心情去做文字,接着卷子,不知胡乱写了些甚么,一经等到头牌,便如飞的出了场,回寓里盥洗盥洗,穿好衣服,跳上车子,直奔红珠寓中而来。刚走到文德桥旁边,迎面来了一乘敝帘马车,路上车轿纷纷拥挤,忽然塞了道路,走不过去。云麟这一乘车子,直挤到一家店门檐下,足足有半个时辰。云麟好生焦急,好容易行人渐渐散立两旁,那座马车才缓缓走过去。

  云麟见马车上坐着一人,身高而白,衣服丽都,约莫有三十多岁光景,在车上东顾西盼,旁若无人。肩下便坐着一个女郎,打扮得花枝似的轻盈婀娜,云麟刚把个眼光送过去,谁知那女郎的眼光,早已射到云麟身上,顿时掉转头去,不瞧云麟。云麟大大吃了一惊,原来那女郎正是红珠。云麟不由的一口醋劲,从丹田里冲到鼻观,眼睛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愤愤的招呼车夫说:“走转去,走转去。”

  车夫不知道这客官是何用意,只得重又将车子从人丛里,折转回来,已是累得满身大汗。又隆隆的拉着向原路走回走到云麟寓门口,云麟一想说:他们都不曾出场,我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寓里,有何趣味。遂在车子上问车夫道:“这南京城里,还有甚么可以游玩的地方?”

  车夫道:“游玩的地方多着呢,雨花台,明故宫,莫愁湖。”

  云麟道:“就往莫愁湖去。拉到那里,我多赏你几个酒钱。”

  车夫点点头,又绕转向莫愁湖走来。云麟在车里想着方才的事,十分不快。明知道红珠当着妓女,原不能怪她同别的客人往来。只是我呢,终没有这一笔钱,可以将她的身子买得过来,总算是老天不肯成全我。虽说红珠待我的意思是十分亲密,也还要防着她被人勾引坏了。一个女孩子谁不想风流美满,我看适才马车上那个人,何等富丽,若是比起我来,譬如一个是仙鹤,一个是鸡。鸡子满地上都有,仙鹤却不容易得呢。怕我云麟不恨死,也该气死了。

  正自颠头播脑的在车里盘算,猛然走至一片空阔所在,绿杨如幄,遮得日光一点也没有,凉风习习,使人顿然矜平躁释,眼前便是一条大湖,湖水碧绿,到有一大半波光,被荷花遮着。西湖一带,全是翼然轩屋,想便是莫愁祠了。却因为场期,游人甚是稀少。只有些画船随意泊在湖口,招揽游人。云麟下了车,命车夫便在这里等着。自己便雇了一只大船,命他荡到对岸莫愁祠下。弄船的却是一个娟秀女郎,便载着云麟向湖心行去。云麟偶然想起一件事,记得《品花宝鉴》那部小说上,琴言祭他前生坟墓,遇着一个仙女,便在这莫愁湖旁边,我云麟自问虽及不得琴言美丽,难保这弄船女郎,不是我的前身。想到此便有些模模糊糊起来,真个要游心仙境。只管呆呆的望着那女郎傻笑。那女郎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便扶着篙子笑问道:“少爷尽瞧我则甚?”

  云麟笑道:“我尽瞧你是我不是我?”

  那女郎猜他是调戏的话,不禁脸上一红,笑指着前面一只极大画船说:“少爷要瞧,我送着少爷去瞧她们,她们里面标致姑娘多着呢。”

  云麟果然仔细一望,见这船里衣香鬓影,到载着一船的人。笑语之中,还隐隐夹着弦索。小船走得甚快,如飞的早傍着那只画船。云麟正仰着脖子向船上望,不防船窗子里面飞出一把瓜子儿,打得云麟满头满脸。接着便有一个女郎,带唤带笑,伏到窗子口来躲那瓜子。里面瓜子还是一把一把的向那女郎身上摔,那女郎临窗,忽见小船上坐着云麟,吃了一惊,顿时将脸背转去,向别人谈笑,更不出来了。云麟一看,原来这女郎依然是红珠。他们却是也来游莫愁湖的,只恨得失声一笑,暗想今日那里来的晦气,早知道便死在场里也好。你红珠便任凭陪着阔客,难不成见了我,偷偷的笑得一笑,都使不得。算了罢,你只当没有我,我只当没有你。便命弄船的女郎,快把船拢岸,我不去到莫愁祠了。那女郎笑了一笑,便依着他。

  云麟上岸,依然跳上了车,命车夫拉到秦淮河去,匆匆进了红珠的门。红珠的母亲,见云麟进来,含笑将云麟迎至红珠房里,说:“少爷场里辛苦了,我家红姑,今日被一个甚么意大人叫去吃酒,我心里就很不舒服,知道少爷一出了场,便是要到这里来,不见红姑,叫少爷心里反记挂着她。是我分付我们红姑说,略略同那个意大人周旋一会儿,须得赶回来等候少爷,想此刻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少爷请在房里歇一歇,我去叫他们端茶食进来。还有上好的西瓜,少爷吃一点儿,清清暑气。”

  云麟本是夹着一头的醋劲,想到这里来会会妙珠,在妙珠面别诉一诉冤苦,不料红珠的母亲,反这般亲热,转又喜孜孜的将心软得下来了。便向红珠床上一坐,等到上灯时候,果然听见红珠回来,匆匆的进了房,向云麟嫣然一笑说:“今天可是难为你了,你总该要怪我。”

  云麟冷笑道:“我便是怪你,又有甚么法儿呢,你飞上高枝儿去了,甚么情大人,义大人,阔得好不有趣。依我本该不来,我偏要来问问你,究竟理我不理?”

  说毕,撅起了嘴,再不开口。红珠叹道:“你怪我,我也由你怪。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

  云麟接着道:“不错呀,各人有各人的心,你此时的心,我可明明白白的,简直多着一个我。”

  红珠被他说得急起来,一把将云麟按住在床,自己转伏在他身上,眼睛里早含了一胞泪珠说:“我的牛性少爷,你不用挖苦人了,我待你的意思,那一件不好?”

  云麟笑道:“说起来,前天还多谢你的桂圆同西洋参,就是这一件好,其余都不好。”

  红珠笑道:“就如前日他们一定要送你的礼,我死命拦着。……”

  云麟冷笑道:“可又来,这不是赏了我的脸了。像我这样人还配得你家送礼。”

  红珠急道:“你要他们送礼,你须知道这礼,是不容易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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