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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何其甫一阵酥麻,几乎要瘫倒船上。勉强振作精神,低低咳嗽了一声。又用指头弹着舱板。猛的将那女孩子惊醒,一欹身坐起,伸手将眼睛揉得一揉,似乎不曾见隔船有人。转缓缓的将一根五色丝绦,从腰里解下,提着裤子轻轻一抖,像是嫌这船上炎热的光景,也不知道是我著书的揣摩,也不知道是何其甫真个闻见的,据他说起来,那时候真有一股热香,直冲鼻观,顿时打了一个寒噤。也顾不得半生道学,一世清贞,身不由己,两只脚已跳上小船。觉得船身微微荡了一荡,那女子便惊起来,刚要叫唤,一见了何其甫,转把个粉脸羞得掉过来,向壁上望夺了一件小汗衫子,披在身上。何其甫已猜定她是妙珠了。天良发现,不觉有些迟疑。妙珠见他不拢近身来,又微抬双眼,笑了一笑。何其甫知没有甚么别的妨碍,遂老实向妙珠身旁一坐,妙珠也就将棉样般的玉体,紧贴贴的靠在何其甫怀里。……

  在下到此,还要打一句岔儿。诸君知道这何其甫初次娶的是位顾太太,不幸半路上得痨病死了。这书中没有交代他们夫妇恩爱如何,在下也不便武断。至于续娶美娘,他虽然见了美娘亲若胶漆,在下好像美娘见了他,已是畏如蛇蝎。恐怕今夜这风趣,在下替何老先生发得誓,便是自从出了他太夫人的胞衣,要算是初尝滋味。诸君想何其甫当时情景,是个甚么形状,便也用一只臂膊,将妙珠紧紧搂着,那一只手便将自己小衣一褪,两条毛腿,森然毕露,引得妙珠笑不可仰。幸亏妙珠是司空见惯,也便任何其甫怎生发付,更不拦阻。……咳咳咳,此时此际,在下设身处地,替他着想,但祷告老天容我过了这一时一刻的光景,便任是天雷来劈我,钢刀来砍我,我都情愿。却千万不要当这个分际,忽尽掼下一枚金弹子,将交颈鸳鸯,愕愕的打得飞起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日间热是热得透顶了,热极生风,古人的言语一点不错。便从这时候忽然江面上起了一阵怪风,全船的灯烛齐齐熄灭,顿时天昏地暗,星月无光,那波浪声响,好似天崩地塌一般。所有泊的船只,大家都哭喊起救命来。何其甫同妙珠坐的那只小船,豁的一声,一早将岸上扣的缆索截然两断,小船便如随风一叶,飘然直向江中颠来颠去,颠不了几个浪头,船身一倾,何其甫同妙珠两人早被一个浪花,由窗中打入水面。何其甫喊了一声不好,那一双手再也拉不住妙珠。隐约间还看见妙珠精赤身躯,一丝不挂的死在水里。自己初时犹勉强支持,不到片刻工夫,江水浸满了七窍,已渐渐不省人事,身边碰来碰去,都是些死尸。长叹一声说:“我何其甫今日是没命了。”

  百忧煎心,一时想起美娘来,泪落如雨。一时又想着云麟他们,不知可曾遭此恶劫。正在十分难受,猛然被浪一卷,卷入一个芦滩上,那芦花被风吹得像青草一般,枝枝倒地。何其甫得了生命,很很的扯住芦柴杆儿,略为息息喘,又呕出几斗清水来,便睡在泥滩上。良久良久,风浪才息,只是乌云滚滚,一些月光也没有,不辨东西南北,身上转觉得冷起来,牙齿抖战,挨了两步,想觅出路径,一个闪电,隐隐地下好像睡着一人。何其甫猜是适才落难的,便用手去抚摩他,说知那人死得久了,肚腹溃烂,满肚皮的鲜鱼聚为巢窟,早将一个尸骨都钻空了。

  何其甫吓得毛骨竦然,赶忙让过一边,好容易等到天明,再看看江水,还是掀天播地,正不知此处是甚么地方,离昨晚泊船的镇市,有几多远近,若再遇不见救生船只,耽搁得一两天,别的还不打紧,误了试期,如何是好。何其甫此时心下十分模糊,便信着脚步望前奔走。走了有二三里远近,将一座芦花滩荡已掉在背后。眼前便是一片茫茫大陆,再没有房屋影子。又吃了一吓,要想望后退,后面全是大江,要想望前进,这四无人烟的所在,从何插脚。腹中又饥,身上又冷。

  正在十分难受,猛然左首露出一个村庄人家,有一个白发婆婆的老妇人,倚着一根竹杖,立在门首。何其甫喜出望外,如飞的跑过去想借问老妇一声,此是何处,还可以借此吃一顿饱饭。计拟已定,便匆匆的向左边走过来。猛又一想,自己浑身上下是一件衣服没有,虽说这妇人年纪已老,终究是男女有别,如此相见,很不雅相,万一再被我这两条毛腿,将他吓回进去,不独一顿饭混不到嘴,怕这地方终是打听不出道路,几时才走到南京呢?想了一会,只得将一双手紧将下面掩住,斜背着身子,向那妇人作了一个深揖说:“老太太,可怜学生是落难之人,走到此处,务乞方便则个。”

  那老妇人笑道:“原来先生是落难的,可怜可怜,不嫌简亵,可至舍间坐一坐。”

  于是将何其甫引入里面。又取出一身单挂裤,给他穿好。刚要攀谈,屏后忽然跑出一个蓬头婢子连声喝道:“不好了,娘子分娩危急,请老太太快进去。”

  那妇人听见这话,更不怠慢,三步并成两步,转到屏后去了。何其甫恨道:“我正要开口向那妇人索饭,偏生又出了这岔子。”

  说着便站起来,团团在室内乱踱。又想道:“我生平并不曾见过妇人家怎生个产小孩子,横竖没事,让我走去瞧瞧。说着便将身子掣出来,沿着那产妇呼疼叫痛之声,一路行去。果见后面有一所卧房,帘幕四垂,屋里只有那老妇同先前走出来的那女婢,窃窃私语。何其甫大着胆子向窗内一张,早又将魂灵飞去半天。只见内中有个少妇,约摸二十来岁光景,乌云散乱,衬着嫩红娇脸,气喘嘘嘘,刚在临盆,上身只穿了一件淡青薄衫,下边露着雪白也似的肌肉。何其甫一阵酥软,更忍不住,急转身子,仍奔回那座书房内蒙头而睡。睡了一歇,也不知曾否睡着,耳边忽隐隐听见门外无数人嘈杂,似乎向那老妇人贺喜说:“难得,难得,天贵星巧巧临门,这是千载难逢的奇遇,怕这孩子大来定然多得几张毕业文凭,多得几座嘉禾文虎章。”

  何其甫听到此处,知他们说的这天贵星是指着自己,不禁暗暗欢喜。将来的前程,未可限量。只是他们后来几句话,却不甚懂得,或者他们打的隐语,也未可知。

  正自在这里猜测,那老妇人已笑着进来,捧上一大盘喜蛋,逼着何其甫吃。何其甫正自饥火雷鸣,更不谦逊,一气吃了有十五六枚。何其甫一面吃,那妇人一面说道:“适才亏得先生进去,小婆便生了一个肥白男孩子。”

  何其甫听见这话,暗暗吃惊,想我适才跑去看她媳妇生产,她如何得知,叫人可不惭愧。那老妇又接着说道:“先生今番是向南京应考的,我看先生此番可不必白去吃一趟辛苦罢。先生前程远大,却是未曾到了时辰,徒然跑去也无益,不如权在舍下过得二三十年。”

  何其甫笑道:“老太太你这话错了,论我学生的文字,便合在做孩子的时辰拾取青紫。却是学生不甘躁进,所以迟至目前,若依你的话,岂不要格外龙头属老成了,这二三十年的话如何等得?”

  那老妇人笑了一笑说:“先生既不相信,我亦不敢勉强。只是今科闱中题目,老妇人到抄得一纸在此,先生要看看也不妨。”

  何其甫惊道:“岂有此理,论这时候主考尚未到省,如何你已得了题目,这不是有意同学生开心。”

  那老妇人又是一笑,便从袖里取出一纸,上面三场题目写得清清楚楚。何其甫看了似信不信,那妇人又拿出一封简帖儿,望着何其甫道:“此处有一封信,烦先生为我作一寄书使者寄至离此十里那一座槐山,问交我的丈夫,便报给他一信说家中添了孙子,先生还可以问一问终身,就此请行,不须耽搁了。”

  何其甫道:“尊夫何名?这槐山又在何处?”

  老妇笑道:“信封上写明四夕山人,你到了槐山,就问四夕山人便了。至于槐山周围有万余里,只须出了此境,便到槐山地界,更不消多虑。”

  何其甫道:“万一耽搁迟了,误了试期,如何是好?”

  老妇笑道:“断不至此,断不至此,先生但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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