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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第三十七回 风定江平登轮惊铳手 霜寒夜永拥被话刀头

  呜呜汽笛一声,那一座山样般的轮船,便骨通骨通展过头来,冲波翻浪向前而去。其时旭日初升,朝烟未净,照得那江水像玛瑙一般。船中众客,都还有一半未醒。猛的那大餐间外面甲板上,立着一个娉娉女子。乱头粗服,身上只着了一件粉红花缎小棉袄。两条小腿,伶伶俐俐,套着玄色湖绉大脚裤儿,拖了一双猩红绣花睡鞋。笑吟吟扶着栏杆,眺望江景。两片粉腮颊儿,被朔风吹了一会,吹得像胭脂一样。接连便有些人都拢近这女子身边来偷眼瞧看。便是那个船上西人二副名字叫做卡德尼的,口衔烟斗,向那女子做手势,似乎问她搭船到那里去的?那女子不懂卡德尼的话,只管低着头笑。这个当儿,左边一个官舱里,走出一个仆妇向那女子说道:“阿呀,这般怪冷的,站在这里则甚?请进来盥洗罢。”

  那女子抿着嘴一笑说:“你看这山水极像在西洋画里,把我都看得呆了,管他冷不冷呢。”

  一面说,一面脚步悉悉率率带笑带跑,走入自家官舱里去了。众人看见她这样身段,又听见她这样娇滴滴的喉咙,没的都把人魂魄勾去,那里肯舍。转一窝风的又赶到外面,在窗洞里张看。见舱里铺上,还睡着一个官客。知道那女子是人家内眷,并非不三不四的粉头,大家到也不敢啰唣。那女子又顺手将一幅绣花淡青汗巾,将窗洞子遮得一个完风不透,众人一笑也都散了。

  约莫申牌时分,船上开过晚饭。众人又见那女子出来散步,却是收拾得非常齐整,在船窗两旁闲望。把一双手插入两边衣叉里,身后跟着一位官客,一裹圆狐皮袍儿,天青银鼠出风马褂,足登粉底乌靴,捧着一支水烟袋,低低对着那女子笑道:“大后天准抵汉口,上了岸陪你先看戏,不要在船上闷坏了,又是想家。”

  那女子笑道:“我跟着你出来也不一定想家。到是你到了汉口,还该先寄一封信回去,怕他们悬望,到是正经。”

  两人正在喁喁私语,忽的下一层船舱里,人声沸翻,吓得众人都飞也似的向下面打探。停了一歇,众人才知道下面水手,捉了一个贼,吊在柱子上拷打。那女子听见这话,便拖着那官客要下去望一望说:“光听见人说轮船上铳手多,究竟不曾瞧见过,这铳手是个甚么鬼怪样儿?”

  那官客点点头,便一手搀着她。刚下了那一层胡梯,果然有一群人围着,也辨不清那贼模样。只听见那贼满口里知州知县,嚷得一蹋糊涂,甚至将南洋总督部堂的官衔都抬得出来。众中恼了一个水手骂道:“我们吃洋人饭的,不问你们中国官儿,任是再大些,也咬不掉我的鸟。诸位闪一闪,等我来敲他,看他再敢拿官来吓人。”

  众人哄然一笑,果然让出一条路来,放那水手去打贼。那女子眼快,不禁叫道:“奇怪,那吊在柱子上的,不是林师爷吗,为何高兴,跑到这里来做贼?”

  话未说完,那贼一眼已看见那女子同官客,手足虽然缚着,那嘴是说得话的,猛的叫道:“喏喏,这不是我的东家,那便是湖北候补知县伍大老爷,请你们问一问看,我可是贼不是?”

  那水手正用一条铁棍儿在林雨生腿上打了一下,听见他说这话,便住了手,回头一望。伍晋芳见那被打的人果然是林雨生,便忙招呼道:“诸位不要动手,这人果然是我一路的。他穿得蓝缕,怕诸位误当他是贼了。”

  正说着,他带的家人伍升同小顺子,都因为听见船上有贼,赶拢过来,见主人在那里招呼,也忙跑到那些水手旁边告诉了几句,才把林雨生放得下来。伍晋芳顿脚急道:“林先生,你也太不成个体统了,怎么会弄出这笑话。”

  又骂伍升道:“你们大家住在统舱里,便该紧紧在一处,为何林师爷被人家当做贼打,你们会不知道。”

  伍升垂手答道:“回老爷的话,林师爷一上了船,好似得了麻脚瘟似的。东磕西撞,好不高兴。除得吃饭时辰,他跑来分小的们的路菜,其余也不见他的影儿。这会子闹出笑话,小的们梦也想不到便是林师爷。”

  林雨生此时腿上被打一铁棍,放下来兀自十分疼痛,挨着走近伍晋芳身旁,又请了一个安说:“晚生不过水烟瘾发了。刚走到下一层货舱旁边,见有一管水烟袋便顺手捧起来吸了一口,自问也不是为非作歹,猛的便被他们捉住,硬说是贼,若非老爷同姨太太同来得快,包管还要吃他们老大的亏。”

  说着又一垂手向小翠子请了一个安。引得小翠子掩口吃吃的笑。伍晋芳嚷道:“不谈了不谈了,你们还安分些到舱里去罢,没的在这里现形。”

  一边说,一边搀看小翠子,依然上楼去了。此时众人一哄而散,有的还窃窃私议,说只怕不是一路的铳手,你们看那个叫做老爷,虽说是阔气,难保不是借此骗人,况且身边又带着这么一个花枝般的女子,不知谁晦气,中了他这美人计呢。如今江湖上是越发难走了。于是这几日中,凡伍晋芳同小翠子出来一趟,便无人不暗中指点,窃窃议论。也有些传入晋芳耳朵里。晋芳好生懊丧,谁知林雨生经此惩创之后,果然再不敢乱跑。没事时,便镇日的在伍晋芳官舱门,侧立着照料一切。仆妇们出来要茶要水,他便忙接过壶盏来,穿梭似的跑来跑去。仆妇们落得偷懒,所有一切差使,都喊林师爷去办。

  林雨生身上,还是穿了他一件长衫儿,一条单裤,赤着半条精腿,脚上也没有袜子,遇着舱里灌门的风,他把一个头缩在颈项里,战战兢兢的,那个寒酸样儿,甚不雅观。船上的人看这光景,越发奇怪。经过这里,都要立住脚看一看。林雨生仗着官势,有时发怒,便同人吆喝起来。一日之间,总要淘几场气。伍晋芳好生不悦,又因为他究竟是个师爷身分,不好意思呵叱。小翠子怜他寒冷,便劝晋芳送了他一件棉袍子,一条棉裤,一双袜子,一顶帽儿。林雨生这一打扮起来,非常温暖。后来打听出是姨太太的恩惠,真是感人骨髓。

  船抵了码头,当夜便先住在汉口机房。次日,伍晋芳便将林雨生请进来,托他先过江寻觅公馆。林雨生接连答应了几声是,飞也似跑出来,一叠连声喊道:“伍升伍升!”

  那伍升正同小顺子坐在机房门口晒日头,忽然听见林雨生这样一声叫人,伍升笑道:“林师爷敢是我们老爷又赏给他脸了。不然怎这般威武起来。”

  小顺子骂道:“理他呢,再阔些,不过是个贼。”

  说着,林雨生已走至面前,将脚顿了一顿,朗朗说道:“老爷偏生看得起我,叫我过江去寻觅公馆,你们也该伺候我过去一趟。”

  伍升扬着头,只不理会。林雨生便逼着小顺子同他一路走,小顺子不得已,答应了,两人走至江口,时值隆冬,北风甚大,江中的波浪十分利害。依小顺子便要雇着红船渡江,林雨生沉着脸道:“老爷叫我们出来当差使,这是瞧得起我们。天理良心,如何敢浪费他的钱文。还是叫个小划船过去罢。”

  小顺子也不便违拗,两人跳上划船。划夫又等了一会,等到十几个人,方才将篷扯起来,先前傍岸,还不觉得。行到江心,那个船好像秋千一般,一上一下,吓得林雨生面如土色,嘴里叽叽咕咕乱念。小顺子气得将嘴撅得像个虾蟆一样,冷笑道:“林师爷,你嘴里念甚么?”

  林雨生战战的答道:“救苦救难观音经。”

  小顺子呸了一声,说:“林师爷,你只顾卫护东家,那里管苦了我们。观音菩萨恐怕也不见得保佑。”

  他两人嚷了一会、幸亏不多时已抵对岸。林雨生进城,果然在抚台衙门左右,觅了一处公馆,回来稟明伍晋芳。隔了一天,晋芳又同小翠子坐着轿子亲自去看。见那公馆门口高高的几层白石阶,一进了屏门,便是小小一个天井,右边一座门房过了天井,便是轿厅,一直进去有一重上房轿厅,左侧是一个六角小门,里面的花厅对着书房。晋芳觉得房子虽不甚宽绰,然一房家眷,尽可住得,便问了价银,每月十六千文。晋芳问小翠子可合意?小翠子点点头。晋芳回头问林雨生道:“这条街叫做甚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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