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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主意已定,一转身便向北门而来。出了城,那寒威愈严,衰柳枯芦,淅淅作响。冻溪小犬,遥遥的赶着云麟乱吠。云麟踉踉跄跄,高一脚,低一脚,只管望前走,风雪模糊,也辨不出那一处是送子观音庵,远远的见有一丛松竹,虽在隆冬天气,尚是青翠交加。云麟屏着气,跑至其处,果见庙门上面石额,露着观音庵三个蓝字,铜环双掩,寂静无声。便沿着庵前,走了一会。越走越荒僻了,虽有几处村庄,都是炊烟不起,绝无人踪。便是想寻觅一个走路的人问一问,都不容易。觉那红珠说的甚么竹篱,以及门前的橘树,全然没有捉摸。迟疑了半晌,好容易看见有一家庄子门底下坐着一个老者,场上也有些树木,一半被雪压得倒垂下来,也不知是橘树不是,大着胆走到那老者面前问道:“红珠在家么?”

  老者皱着满脸冻皮正自没精打采,见身边忽然走出一个美貌少年来,浑身雪都遮白了,笑道:“相公问谁?”

  云麟道:“我问的是红珠。”

  老者笑道:“在家呢,在家呢,请相公稍待片刻,我去将她唤得出来。”

  此时两人正在门首谈话,惊动门里及左怜右舍的妇女,都跑出来观看,指指点点,大家交头接耳的议论,似乎说这样大雪,这相公还巴巴跑到这荒村所在,煞是奇怪。云麟也不理会,总觉得已经寻出红珠居址,终是不负此行。

  正在鹄立伺候,果然见先前老者,一步一步的从庄子后面赶着一物,绕到场上来,嘴里不住的唤着呶呶呶,云麟大是奇讶,见那物浑身涂着红土,四蹄在雪地上,一印一个小洞,惊问道:“这是甚么?”

  老者道:“这是红猪呀,这畜生浑身花白毛片,孩子们嫌他素净,便替他用红土染上,至今颜色越发鲜活,别人家却是没有,时常总有些人闹着来看。相公没事,着实赏鉴赏鉴不妨。”

  云麟方才知道老者是错听了他的话,不由暗暗发笑,掉转身子就走,还隐隐听得那老者埋怨说:“巴巴的叫人将红猪唤出来,也不瞧一瞧便跑了。”

  云麟十分懊悔骂道:“红珠荒唐,她分明是谎我,她那里有甚么住家,累我白跑这一躺,可不是冤枉。由他去罢,我也不访她了。幸此时雪已渐止,不如快快回去。于是匆匆仍向原路走回。走至吊桥旁边,猛一抬头,忽见城里飞也似的抬出一乘轿子来轿帘底下,尖削削的露着两瓣红棱,映衬着满山瑞雪,分外娇艳。触入云麟眼里,不觉心中一动。正待向轿帘里偷看,忽然轿帘一揭,内里女郎笑喊道:“你不是云少爷。”

  说着便命轿夫将轿子歇下,自家倏的跳下了轿,一把扯着云麟,笑得花枝招展。说:“你是不是到我那里去的?为甚不坐一会等着我?我猜准你一定不失约的,我所以冒着这样大雪,也赶得回来。见你衣服都被雪打湿了,快点同我坐着轿子,地下这样深的雪,如何走得。”

  云麟见是红珠见她这伶俐身段虽是穿着皮衣,紧紧的束缚得好像没有多穿衣服一般,腮颊上染着薄薄胭脂,钏影珠光,炫耀眼目,早迷糊起来,也不知道该同她说甚么话,低下头看见她两只小脚踏着雪地,不禁连声催着说:“快上轿罢!快上轿罢!须防冻着。”

  红珠一笑,便扯着云麟并肩坐入轿里。此时两旁已围了一大堆蓬头赤脚的男女,看这模样,煞是惊怪,疑惑一个闺女,怎么把一个少年孩子,硬抢入轿中,跑回去了。大家笑着议论,见轿子抬起,他们才一哄而散。云麟坐入轿里,觉得这轿子温香馥郁,把刚才冰天雪窖的惨象,消融得无形无影。又软绵绵靠着一个女郎,他是初开色界,不禁浑身有些瘫化起来,不由也将自己的腮颊,紧紧贴到红珠脸上,将适才访她不遇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到那个老者,如何赶着一个红猪来戏他,引得红珠笑得颠头播脑。又把手在云麟身上乱掐说:“我只是恨你,你为甚这般糊涂,弄出这些笑话,我是不许你再告诉别人。别人知道,又该拿红猪两字来戏弄我了。”

  云麟点点头,见红珠如此风狂,不禁有些春心荡漾,悄悄的将手伸至红珠胸口抚摩。红珠一笑,用手指刮在脸上,羞他道:“你想甚么。”

  说着便将外面一件皮袄钮子解开来笑道:“天怪冷的,把手来在我怀里温着也好。”

  云麟果然伸进手去,觉得和暖异常,只是里面还隔着一件紧身小袄。云麟此时十分快活,但愿由城口到红珠家里便走得一年也不妨事,惟恐轿子走得快。偏生走子一会,已离红珠家不远。红珠将云麟的手拖出来笑道:“放老诚些罢,被我家父母捉住你,将你吊在树上。”

  云麟听见此语,果然吓得有些变色,说:“阿呀,同你这个样儿,怕你父亲不要生气。”

  红珠笑道:“呸,有我呢,总舍不得教你吃亏。”

  正说着,那轿子已经落地,红珠一把拖着云麟,直望屋里走。云麟留神瞧着,全不是适才走的道路。只见茅屋五椽,收拾得却甚是洁净。檐前冰柱拖得有一二尺来长。屋里也安着火盆。一个白发婆子,笑嘻嘻迎得出来,说:“红儿回来了,你姐姐昨晚还提着你,说你今天定该回来,果不其然。这一位少爷面生得很,到不曾来过。”

  红珠笑道:“这位云少爷是我约他来的。娘呀,爷爷呢?”

  婆子笑道:“他老早赶进城买肉去了,知道你回来,保不定没有客,清汤寡水,像个甚么样儿。”

  说着便让他两人在一座土炕上坐了,又在房里捧出一个白铜小手炉儿揭起盖子,放了些芸香,递到云麟手里。云麟含笑不肯去接,红珠一把夺过来,笑道:“让我把手温一温,他这双手忍点冻也不妨事。”

  说着,将个粉颈缩入高皮领里吃吃的笑。云麟斯斯文文坐着,一言不发。婆子扯三话四,说了些没要紧的话。过一会,又取出些瓜子、花生碟儿,纵横放着。又笑道:“这位少爷面嫩得很,简直同那一年那个贺少爷差不多,模样儿也仿佛。”

  红珠把头一扭说道:“娘提这些事做甚,使人听得怪难受的。姐姐近来在庵里还好?”

  婆子道:“有甚么好不好呢,自从出了那件事,外面也有些风声,府县门口的大爷,也很向灵师太骚扰过几次,如今灵师太也不敢大做了,除得走几个熟客,外人也不招引。红珠点点头说道:“爹爹回来了。”

  云麟向外面一望,只见篱门外走进一个老翁,白发婆娑,皮肤枯黑,肩上背着一把破伞,左手提酒壶,右手一个竹篮儿,盛着盐酱葱蒜,有斤把肉挂在篮子外面,冲风冒雪而来。红珠望那老翁笑道:“爹歇着罢。大雪里跑来跑去做甚?”

  那老翁笑道:“孩子回来了。这位少爷是谁?”

  红珠替云麟说了名姓,那老翁恭恭敬敬请叫了一声少爷,他自理会弄菜去了。老婆子坐了一歇,也去帮着老翁。屋里只剩着他们二人。红珠一把将云麟拖入房里,黄土白茅,虽然不甚华丽,然那张床榻,却还是雪白帐子大红帐额,床上也叠着两幅绸被。红珠笑道:“这床便是我姐姐回家睡的,我们且先来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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