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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卜书贞道:“咱不依,咱敬过你,咱还要命鸾儿同仪儿各人敬你一杯,一共三杯你快喝了罢。”

  小翠子愁眉苦眼,千般哀告,众人做好做歹,说鸾儿同仪儿公敬一杯,共是两杯罢。小翠子不得已,又喝了,身子已经晃晃荡荡,站起身来便要望自己房里来。卜书贞笑望着身旁仆妇努一努嘴,叫人仔细扶着,果然小翠子两只金边莲,左欹右侧,像似画符一般。刚走至阶下,早在那绿莎上躺下了,引得合席大笑。惟有朱二小姐气得将头扭转过去。晋芳命人将小翠扶上床去睡,自己重又入席,敬卜氏一杯酒。又斟了两杯递给三姑娘及朱二小姐,笑说道:“我这一趟出外,母亲及家中各事,全仗二位照应。”

  三姑娘盈盈一笑,将酒饮了。朱二小姐捧着酒说道:“婆婆在家,我们理宜替你侍奉。但是你在外面,须得将心分一半在家里。看有机会,能来接婆婆,便须早接,不可一味听人闲话,只愿自己快乐,把家里的人全丢在脑后,这总算是你的良心。”

  晋芳听了,也是一笑。转过来又敬卜书贞一杯酒,又同玉鸾谈了几句闲话。卜氏笑道:“我记挂起一件事来了。晋芳此去,保不定三月五月,就来接我们到省,仪儿他们的大事,我看趁我们在扬州的时辰,把来赶紧做罢,省得将来又费许多周折。”

  淑仪刚听卜氏说到此处,早如飞的跑入后面。卜书贞笑道:“女孩儿家的脸,比桃花瓣儿还薄,动不动就会红起来。你们看仪儿跑得这样快。但是这件事,既然姑太太肯成全他们是极好的了,咱家有的是钱,要几时办,咱们就办。”

  卜氏道:“等他父亲动身之后,姑太太那边就替他们拣一个吉期,横竖仪儿的鞋头脚脑,都还陆续做齐备了,别的外盖儿,一唾手就可成功。……”

  卜书贞点了点头,偷眼见卜氏已经渴睡,便起身告辞。望着晋芳说道:“大哥此去前程万里,咱同鸾儿明天不亲来送别了。”

  说到此,那两个眼眶里,也就含着无限清水。又说:“翠姑娘醒来,替咱致意,咱们将来再见罢。”

  晋芳一一答应。

  当夜无话。次日清晨,三姑娘早向神堂前点起香烛,催促晋芳一一行礼。晋芳又叩辞了卜氏,卜氏含泪叮咛,自不必说。晋芳眼看着一众家人押着挑夫将行李箱笼,一一扛抬出去,自家不得已,遂也偕同小翠子上轿出城登船。如今暂且不表晋芳到了湖北甚么景况。且说卜书贞果然隔了十馀天,便替玉鸾拣了好日子放聘。富贵人家办事,自是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卜书贞又是个挥霍惯了的人,这一件喜事,真是穷奢极侈,踵事增华,从来朱雀临门,重重口舌,这也不过是男家悭吝,女家争竞。你想天下事若是都像卜书贞如此豪爽,女家还有甚么不愿意的呢。所以三姑娘这边,只管购办妆奁,都要想同卜书贞那边比赛。将伍士元当日所遗的积蓄,也就花费去十之四五。卜书贞看去,还觉不甚光彩,又暗暗的送了一千两银子过来,置备什物。玉鸾心里到很不以他母亲行事为然,自家转落得不去过问,任凭他母亲同那些爷们仆妇料理一切。此时家中前前后后,都扎抹成锦国模样。住宅左边,有五间楠木大厅。厅前全是种的梅花,是时已经秋末冬初,残菊纵横,衬着那些雁来红,分外明艳,梅花也渐渐开了。

  这一天正是过聘日期,玉鸾也有一班少年朋友,都陆续过来贺喜。玉鸾却不见云麟到来,正是盼望。且说云麟自从玉鸾那一夜见访之后,也曾被玉鸾约过几次酒宴,觉得玉鸾虽是贵家公子,却也不是一味纨袴恶习,后来也就谈得入港。隔着三天两天,不是玉鸾到他家里闲谈,便时常写字柬儿来约他,云麟却也从不曾辞过。这一天玉鸾过聘,论理云麟便当早早跑来贺喜。无如云麟有云麟心事,越是听见玉鸾那边喜事忙得热闹,越是钩起他无穷怨愤。暗念姨妹淑仪,分明是自己的婚姻,姨父姨母都曾允许过的,无如家世贫寒,便连儿女心愿,也不能遂意,生生的将一个耳鬓厮磨轻怜密爱的女友,送给别人。自己果然是死了,便也一干二净,偏又同生斯世,同在一方,眼睁睁看着他巾栉笄珈,唤人夫婿。枣修榛栗,侍彼翁姑。

  饶着姻娅往来,除得屏角筵前,含情唤一声哥哥而外,便连多说一句话儿,也不方便。天呀,你若是恝置我云麟,便该不要让我含生负气,立于天地之间。若还不白白的生我,为何入世第一件好事,便有意无意的来戏弄我,使我抱这终身之憾呢。如今虽说是已同柳家结亲,柳春的妹妹,我究竟也不曾见过,不知道能否赛得过仪妹妹?若是生得丑陋,不独别人笑话,怕就连仪妹妹也要笑掉了牙齿呢。我心里岂不想早早也将柳家姑娘娶过来,只是可怜孀母孤儿,日度还觉不甚容易,这婚姻一层,怕一时还来不及。我如今也有十五岁了,不是与玉鸾同庚,他便该早早的将一个如花似玉的仪妹妹娶过去,我便硬派着连一个不曾看见过他颜色的妻子,都把来搁在人家。怕再过十五年,还不知能彀婚娶呢。

  云麟想到此,真是穷愁万种,孤愤一生。你想玉鸾过聘,他那里还肯来贺喜。这也罢了,偏生还有那个不解事的三姑娘,从三五日前,便叠次打发人到秦氏这边来,请云麟过去帮着照应,写喜帖儿,开礼单儿。云麟决意不去,对着来请客的管家说:“你去禀复你们太太,说我在家害病呢,饭也懒得吃,路也懒得走。”

  那管家笑道:“少爷这是说那里话,少爷不是十分强健,那里像会有病。少爷如此作难,我们该得回去又被太太骂。好少爷,只当体贴我们,勉强去一趟罢。”

  秦氏也笑道:“麟儿既然姨娘请你,你理应快去。姨父又不在家,这些烦文末节,叫你姨娘怎么理会得来。”

  那管家道:“太太可是青天了。自从我们老爷出去,接连闹这喜事,家里忙得乌糟糟。起先我们二太太还将各事料理料理,不料打从老爷走后,她同我们大太太又有了嫌隙了,说翠姨此番出去,是大太太用的心眼儿,所以小姐的喜事,她板起脸来一概不问,闲着只逗着那个小少爷顽笑。太太想我们大太太可真是烦难了,若少爷再不肯去,简直要闹出笑话。”

  云麟听着这管家一番话,想起三姨娘平时待我也是不薄,若是此番不去,他们不知我的心事,还疑感我有意作难,这还成个甚么人呢!便又对着管家说:“即刻就来的。”

  于是云麟去过几次,只不曾看见淑仪一面,心中又是忽忽不乐。

  到了过聘日期,三姑娘清早就差人将云麟请将过去。云麟是决意不向玉鸾那边贺喜,便躲在伍家这边也好。后来见玉鸾那边过来的聘礼,真是珍珠百串,锦绣千端,压压的几乎要将伍家前后五六进房屋都装满了,心中暗暗替淑仪欢喜。默念若是我家来聘仪妹妹,那里会有这种富丽。论仪妹妹那种娇媚,自宜享此艳福,我便是勉强娶着她,不是白白糟蹋了。想到此,觉得一时心地空明,毫无障碍,到反欢欢喜喜的检点这样,查察那样。正觉得热闹,忽地内里一叠连声说:“请云少爷进去写年庚红帖。”

  云麟急忙撇下外面的事,一径走入内室。只见内室中间,新燃着龙凤椽烛,正中设着桌椅,都是大红锦缎,铺得完风不透。桌上一幅猩红描金盘龙俪凤的全帖,一方歙砚,一对湘妃竹紫毫笔,一对百子黑墨,全用五彩丝绒缚着。卜氏同三姑娘及朱二小姐,还有许多女眷,齐齐围在旁边。两家的仆妇爷们,又簇拥阶下。卜氏笑道:“借云少爷全福,请坐上去替你仪妹妹填一填年庚。”

  云麟含着满脸羞愧,勉强向那张太师椅上一坐,一霎时模模糊糊,不禁又涉起遐想来。想我云麟若是娶得仪妹妹,万一双双归宁,怕姨娘这边不是这样款接我。如今我独自坐在这里,可惜肩下没有仪妹妹低眉敛笑的陪着,总算是我欠着福分。想到此,从无穷羞晕之中,又微微露出些愁怨颜色。此时旁边伺候的人,已将香墨磨好。云麟提起笔来,按着帖子,不由的将自己的年庚直写上去。写完了方才知道,不觉大惊,心里想道:这便如何是好?仪妹妹终身大事,又不能将这帖子废去不用,另换帖子,幸喜旁人还不觉得,云麟只管按着帖子不放。还是朱二小姐在旁边笑道:“相公这年庚写得是不错的。”

  一句话提醒了云麟,方才悟出自己的年庚,原是同淑仪一样,一块石头,方从心上落下,又不禁暗暗笑起来。刚将帖子写完,便恹恹的下了座。旁边忽然又走上二个管家,手里拿着大红全帖,向自家面前一扬说:“富少爷那边,请少爷晚宴。那边家人已经到少爷公馆里去过两次,后来知道少爷在这里,还说请少爷早点去,他们少爷恭候着呢。”

  云麟听到这话,忙连连摇头说:“不去不去,你快打发那边管家走罢。”

  这个家人答应了一个是,便下去了。三姑娘笑道:“既是那边等着你,你为何不去?”

  云麟道:“便去也没有味儿。”

  朱二小姐笑道:“我知道云相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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