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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卜氏道:“那不过是我这二媳妇怕房里没有正经人,叫她去照应照应,也是有的,也没有甚么亏苦着她。”

  卜书贞笑道:“论理呢,翠姑娘究竟是个姨娘,伏侍太太们,原是正理。但是依我的主见,不如一老一实打发翠姨离了眼前,到是一干二净的。我听得我们大哥要往湖北,最好姑母吩咐他一句,叫大哥带着翠姨走,姑母看可用得。”

  卜氏正色道:“这却不行呀,他便是做了官,第一有我在头里,其次就是要算到两个媳妇了。却行先将小老婆带出去,被上司知道,怕还于前程有碍。”

  卜书贞见卜氏一番话侃侃而谈,有意堵着自己的嘴,不禁火星直冒,说:“姑母你真是老糊涂了,做官的人便不该娶小,那些候补老爷,在省里也不至专心向花天酒地的里去闹了。况且大哥是到湖北候补,我听见湖北有许多大人讨妓女做小老婆的,前程亦不见有碍呢。再者大哥也不是便将老太太忘却,不过先带着翠姨去安置一切,续后便用头号官船来接老太太太太赴任,这么样办去,想还不至加她一个大逆无道的罪名呀。”

  卜氏笑道:“阿呀,我不过讲了两句话,又累姑太太生气了。姑太太要怎样办,就怎样办可好?”

  卜书贞见卜氏有允许之意,方才欢喜。笑道:“既承姑母的情,赏侄女一个金面,姑母请方便罢,我还在这里多坐一会,有话同翠姨讲呢。”

  卜氏笑道:“你们俩很亲热,我便去了,不讨你们的厌。讲过话还到后面去走走。”

  说着径自去了。

  却好三姑娘引着一个丫头将朱二小姐生的那个孩子抱得进来,送到卜书贞身边笑道:“姑太太赏我们的见面礼呀。”

  卜书贞瞧了一眼笑道:“好儿子,难为你多生了一个雀儿,便替你母亲争了气了。咱祝你长命富贵。”

  便在身上解下一面小金坠儿,上錾着天赦两个小字,三姑娘替他接过来,扣在孩子衣领上,还捧着孩子两双小手拱了一拱,引得小翠子都笑了。卜书贞望着三姑娘笑道:“大嫂子我今天放肆来替翠姑娘做了一个说客,叫你们老爷带她上湖北,你可不要恨咱。”

  三姑娘笑道:“不要丢丑罢,你今日的说客,还是我替你作成的呢。”

  于是遂将怎样同晋芳议论的话,告诉了卜书贞、小翠子道:“太太待我是好的,我很感着太太恩惠。”

  卜书贞笑道:“难得大嫂子还有良心。”

  又低低笑问小翠子道:“翠姑娘你敢是这一月内,都不曾同你们老爷睡觉?”

  小翠子含羞不答。三姑娘笑道:“可不是呀,翠姨除得做新人那一天,是陪着老爷睡,以后便都在二少奶奶房里过夜。”

  卜书贞道:“可恼呀,一个花枝般的女孩儿,不放她双飞双宿,可不是冤枉。老实说像咱是不幸做了孀居呢,若使他在世,咱敢是一夜不愿意离他。”

  说着又哈哈笑起来道:“这可便宜我们大嫂子了。翠姑娘是伏侍人。要人伏侍的,又是坐蓐,想必大哥夜夜都在大嫂子床上。”

  三姑娘笑道:“在床上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去养息养息精神,横竖我也老了,这些事已不放在心上。”

  卜书贞笑道:“啧啧啧,狗大年纪又来说嘴了。”

  两人正在取笑,小翠子也是盈盈不语。一会子朱二小姐房里用的一个奶奶,忽然跑得进来,骂那个丫头道:“发昏的奴才,你将小官官抱出来,不赶着送去,吹了风你耽承得起!”

  三姑娘听了这话怒道:“卜官官是我叫她抱出来的,你骂谁?”

  那奶奶又冷笑道:“原来是大少奶奶叫抱的,大少奶奶也不用生气,奴才们怕大少奶奶不是一样疼着小官官,难道还安着别的歹心不成。”

  说着赌气将孩子抱得进去。卜书贞恨道:“你看你看……”

  又回头对小翠道:“你快快收拾收拾,咱接你到咱公馆里去住几天,你的老爷我也留他在那里,看还有人容不得你。”

  小翠子望着三姑娘尽笑。三姑娘道:“既然卜太太分付你,你就去罢。”

  小翠子十分欢喜。禀明了卜氏,卜氏知是卜书贞主意,也违背不得,当晚便随着卜书贞走了。卜书贞又替他们收拾出一间房来,落后被朱二小姐知道,也是敢怒而不敢言。过了几时,晋芳已有行期,亲友们排日饯行,自不必说。就中忙煞一个林雨生,难得晋芳肯带他去,又苦苦逼他戒烟,夫妇二人商量着,知道这吸烟终久也是个累,便是戒掉了也好,只是他们贤夫妇的烟瘾非一朝一夕了,譬如一株树木根深蒂固,在当初培植,固煞费苦心,更是今日听来斩伐他,饶着斧锯兼施,他那萌蘖之微,终会潜滋暗长。

  况且近年以来境遇穷迫,已久不吸好土膏了,总是把那吸过的烟灰,烧而又烧,仿佛他们身子,是一枝极老烟枪,内里五脏都溶化成膏汁了。夫妇自从起了戒烟念头,便将平时所剩的烟泡,尽数咽入腹内,精神陡长,商量着跟随伍晋芳到了湖北如何发财如何舞弊,如何来接巴氏去享福。说到高兴之处,雨生拿着一枝烟枪,轻敲床角,缓缓的唱起一支醉打山门的昆腔来。巴氏也就光着身子,按弦合节的舞蹈。雨生笑道:“人说起戒烟来,像是甚么艰苦似的。在我看也不觉得。”

  巴氏也笑道:“不是这般说,还是那些烟鬼没有志气罢咧。假如世界上有瘾的人,都像是我这般斩截,这鸦片烟早该绝了种了,我还恨你我不早早……”

  巴氏说到此,猛的打了一个呵欠。雨生惊问道:“阿呀,你觉得怎样?”

  巴氏道:“没有事,想是夜深了,不如睡觉罢。”

  雨生点点头,秋深苦寒,贤夫妇床上还垫着破席子,又没有衾被,雨生同巴氏约法三章,议定了,一会儿你伏在我身上,一会儿我伏在你身上,公公道道,轮流当着被盖。

  挨到天亮,雨生一咕碌坐起揉着眼睛东瞧西望,一眼看见烟具,整整齐齐还放在旁边一张矮凳上,不觉咧开大口笑起来,仿佛登徒子见了横陈的美人一般,无意中便想要动手动脚。巴氏道:“你又怎么了,我们是戒了烟的人呀。”

  雨生道:“不错不错,不要理会他罢。只是将这件东西摆在眼前,终非长策,等我收拾起来,做他一个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雨生正待下床,猛见巴氏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的痛哭。雨生道:“你好好为甚哭了?”

  巴氏笑道:“呸,没活见鬼罢,大清早起谁还哭来。”

  说着用手掌将涕泪抹个干净,说也奇怪,那林雨生刚才疑惑巴氏痛哭,他不知不觉也照样哭起来,还多着一头黄豆大的汗珠。等了一会,再也坐不起身。夫妇二人依然双双睡下,直手直脚,连想轮流着做被都不能了。好半日汗越发来得汹涌,气促声嘶,大腿底下冰湿了一片,还点点滴滴。巴氏再也熬不住,有气无力的嘶唤道:“戒烟呀,怕不是要命呀。在我看,不如仍是吃了罢。死罪好受,活罪难挨呀。”

  雨生翻着白眼,很很的用脚蹬了巴氏一下,似乎恨她说这些破戒的话。巴氏又挨了一刻,又哭道:“天下没见吃烟的,有个砍头的罪名,你不信我的话,恐怕白白死了,还没有人来埋葬你我,那时候做了鬼,怕还要懊悔。”

  雨生听到此微微叹了一声,仍是不动声色。巴氏见劝他不醒,自己也顾不得了,哼哼唧唧,好容易挨下了床,在烟具旁边,摸索了一会,恨只恨昨天将烧好的烟泡,都尽数吃了。不得已摸着那支烟枪,将斗门子取得下来,用了些冷茶灌入枪里,呼呼的吸了一个畅快,才算回复精神。又如法泡制,将烟枪送至雨生嘴边,雨生抵死不吸。巴氏无法,守了一会,眼看着雨生汗涌舌突,是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不由拍手打掌,哭起伤心的人来。

  正在万分危急之际,巴氏猛一掉头,忽见自家身后,立着一个羊眼鼠须的人,青布长衫,手中握着湘妃纸扇望着自己微微含笑。巴氏大惊,不由匍匐在地。那人不慌不忙,在口袋里取出一丸丹药,命巴氏端过一杯清水,将丹药用手碾成粉末,放入水里,相与撬开雨生牙齿,轻轻灌下,果然灵丹妙药,不比寻常,一霎时间,便将雨生鬼门关上的游魂,重行摄入躯壳。但不知此人是谁?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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