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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朱二小姐点头冷笑道:“我的话如何?简直是一件犯法的事……”

  谁知卜书贞的生性,是个吃软不吃硬,像这驾娘用话来威吓他,他偏生不依,已有些生气了。再加这朱二小姐在旁冷讥热讽,不禁勃然大怒,骂道:“你这贱妇,很好,你大约认不得咱,你不放这宋奶奶,我偏要带了她走。州县不曾关着大门,你有本事尽管去告咱一个拐带妇女,咱领你的教,咱也不知见过多少州县呢,好让他们来替咱请安。”

  卜书贞说到此又喝道:“你们替我将这厮叉出去。”

  旁边遂走过几名家人踉跟跄跄的将那驾娘推出舱外,其余的人早将小翠子行囊都搬过来了。那驾娘正待叫唤,那些家人望她丢了一个眼色,背地里替卜书贞赏了她二十两银子,那驾娘前说的话,也不过是多诈几个钱的意思,如今已满其欲,也就欢天喜地的去了。晓风残月,大家都有些困倦起来,随意歇了一歇,及至日出,那船早渡过江面行人内河里了。别人谈谈笑笑,都不打紧,惟有朱二小姐十分怏怏,却应俗语两句话,是个有兴而来,没兴而返。船抵码头,各各纷纷上岸。周氏此次却似衣锦还乡,非常得意。后来王老老向她讨还借的那十块洋钱,周氏只肯还她五块,说那五块,在先卜太太已在酒馆里还过了。王老老又说:“那是卜太太赏的。”

  周氏笑道:“卜太太赏你,她为甚自己不拿出钱呢?”

  王老老没法,只得自认晦气。这且不表。

  且说卜书贞将小翠子先行带入她自家公馆里,三姑娘、朱二小姐回家之后,晋芳二长一短笑问着他们在外怎么样快乐,谁知他们两个人约齐了,都给他一个不开口。晋芳十分纳罕,还是当初替晋芳出力勾搭上小翠子那个家人,背地里将小翠子的事告诉晋芳。晋芳惊喜过望,悄悄溜到卜书贞这边来。晋芳却有些畏惧卜书贞,怀着鬼胎,又不敢便问这件事,只管嘻嘻望着卜书贞笑。卜书贞已知晋芳的来意,故意不同他讲话。晋芳坐了一会,更忍不住笑问道:“妹妹此番出去一趟,到不曾丢了甚么人。”

  卜书贞道:“大哥你讲的甚么话,好好一个人,如何会丢了呢?”

  晋芳又笑道:“然则妹妹可曾添了一个甚么人?”

  卜书贞笑道:“这更奇怪了,拢共这几个人出去的,打那里添出人来呢?”

  晋芳道:“据说妹妹在船上,收留了一个女子。”

  卜书贞故作失惊道:“原来大哥问的是这女子,不瞒大哥说,这女子留着伏侍咱了。”

  晋芳含羞带笑的站起来,向卜书贞深深一揖说:“好妹妹,你可不用刁难罢。妹妹要人服事,我明日送两名丫头过来,这人还是赏给哥哥罢。”

  卜书贞笑道:“谁要大哥的丫头,但是大哥做的事,也太荒唐了。你怎样石灰蒲包似的,到处留个迹,咱是同大哥闹顽笑的。如今这女子自然是让她来伺候大哥,但是一层,你家里还放着一个胭脂虎呢。咱瞧那女先生的神情,也不是好讲话的,怎么你当日又鬼鬼祟祟的糟蹋了人家,非鸦非凤,成个甚么样儿。咱替大哥打算,这女子的事,还可以迟得十天八天,大哥回去,还是赶紧先同咱们姑太太商议,先将那女先生的事情讲明了罢。”

  晋芳被卜书贞一番话,说得脸上通红,忙答道:“那是没有的事。”

  卜书贞怒道:“怎么你还要抵赖,难不成她怀的那个孕,明日分娩了,大哥还好说不是自己的儿女不成?要得人不知,除是己莫为。夫妻被窝里干的事,人也没有不知道的。何况……”

  晋芳笑道:“罢罢罢,不用讲罢,都依着妹妹去办就是,如今我想同那女子先会一会。”

  卜书贞笑道:“有你的还是有你的,你着甚么急呢?十几年的光阴都捱得过,怎么今日又像十分恩爱似的。咱偏不答应,咱等大哥将日期择定了,咱亲自送她到府上来,那才有味儿呢。”

  晋芳知道卜书贞的脾气,不能违拗,遂也不再多言,起身作别。卜书贞又笑道:“还有一句正经话,要同大哥讲。仪姐儿咱是定要她做媳妇了。”

  晋芳点头道:“就是就是。在先呢,我还不能答应,因为你嫂子有个姨甥,曾提过这件亲事的。前日我们姨甥那边已同柳府上放了聘了,妹妹不嫌弃,一言为定。”

  卜书贞点点头笑道:“甚么嫌弃不嫌弃,说话也这般客气。咱知道大哥同那女先生在一处,把她的酸气都沾惹得来了。”

  晋芳也是一笑,便回去料理他的喜事。……

  咳,诸君诸君,读书到此,大家都明白这云麟同淑仪的姻事,是再也合拢不来,未免替他小两口儿失声长叹。论小说家体裁,谁也不恨着我这著书的居心叵测,不肯成全人家好事。哈哈,诸君须知道这部广陵潮小说,并不是凭空结撰,可随意颠倒着说去的。在先的事迹,本是如此,作者也不过就这实事演说出来,千不怪,万不怪,谁叫那时候,偏生跑出一个富玉鸾来呢。然而,那富玉鸾虽说生长宦家,忝叨世职,绮罗裹体,兰麝薰心,他却既不学醇酒信陵,又不屑做怡红宝玉,爱才若渴,愿支持广厦千间,自命不凡,却早已脾睨一世。他自从居住到这扬州以来,也同当地官绅,略略周旋了几次,觉得也没有甚么超群轶伦的人物。至于那些斗方名士,酸丁秀才,见利则忘义,趋势若附羶,他更是看得一钱不值。到转是那一天在伍晋芳表舅母家会见的一位云家哥哥,秀而不寒,和而不俗,虽不及得自家衣饰尡耀,然而那一种丰神奕奕,转使我这浊富,还不如他清贫。富玉鸾自此便一心一意的想结识这一个朋友。巧值他母亲向镇江去游玩,他在家里也就大开筵宴,招揽食客起来。

  这一天,他特地坐了一乘大轿来拜会云麟,走到云麟住的那条街上,家人们一眼望去,见没有甚么高大的公馆,疑惑是错了道儿。正自仓皇失措,东张西望,却好迎面来了一个老头子,肩上挑着一担井水,头额上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一个家人走得上去,将他那条扁担望怀里一扯,一桶水早倾翻了半桶,急得那老头子正待要骂,抬眼一看见这人头上戴着一顶红缨大帽儿,顿时吓矮了半截。那家人喝道:“呔,你可知道云公馆在那里?”

  那老头子耳朵很是不济,说:“林公馆呀,前面大门上贴着黄纸条子的便是。”

  说毕,挑着担子急急避去。家人不得已,又赶着轿夫抬了一截路,果然见有一家大门外面,高高贴着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两江总督部堂缮校员林公馆二十八个大字。家人们也不问青红皂白,雷也似的敲着大门。好半天,里面走出一个瘦脸鼠须,约莫四十多岁的人,有气无力的问道:“你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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