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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场 异想天开女儿剖腹

  当时仆妇急把秦氏抱住,只听门外轿夫喊着:“捉住了!捉住了!”

  其时云锦在屋里,已大惊携灯出来,见秦氏无恙,心略放下,便向门外问轿夫道:“是个甚么东西?”

  只见轿夫揪住一人,打了几下耳光,那人再不出声。那个轿夫,提了轿灯一照,说原来是时大少爷,放他去罢,里面可失落东西不曾?云锦又忙至客座一查,说不差物件,轿夫才一松手,向时大少爷屁股后踢了一脚,说滚你的蛋罢。时大少爷一溜烟,去得无影无踪。这时大少爷,说也可怜,原籍湖南人,祖父在四川做过一任知府,凑积了几个钱,便代儿子捐了知县,分发江苏,在扬州当了几年保甲差使,为人到也不曾作过甚么大孽,不过喜欢闹点阔脾气,生平爱吃个鸡鸭臊子,据他说很有点松子香,每天宰鸡鸭,单取那臊子炒一碗,便就要费二三十只鸡鸭。至于衣裳,十分讲究,纱罗绸缎,尽管选那上等时式的,固不用说了。他每逢看见出了一种新花样,便命二爷去买,买的不合式,便揪着二爷打一顿,打过便把买的衣料赏他。买来给成衣做,做的不合式,甚至把成衣打几十板子,打过也把做的料赏他又重做。以后人知道他的性子,到乐于挨几下打,反落一身衣料。衣裳穿过一次,便不高兴再穿。弄得卸事之后,居然两袖清风,时运又不济,就流落扬州,不几年一病呜呼死了。

  时大少爷是个纨绔公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小时又不肯读书,父母相继故后,薄薄宦囊,眼见得典尽卖绝,初时尚有父亲的朋友,略为资助,但是官场是势尽则交绝,后来也就无人理会他了。事隔多年,时大少爷已成了乞丐,日间沿门托钵,夜里便睡在土地祠内。有一天夜色朦胧,时大少爷忽然要大解,街上已绝人迹,他便蹲在墙脚下徜徉,远远听见查街保甲委员,喝道而来,时大少爷怕人看见,站起身一步一步,躲在一家铺门下。偏生这位委员眼快,问是甚么人,旁边便走过几个虎役,把他拖在轿前。时大少爷吓的只管抖,一句话回不出来。委员问着他,他也只管答应是是是。委员骂着他,他也只管答应是是是。据他的意思,是因为官场里的仪节,应该如此。到了这步田地,还想要同委员闹个官样文章。谁知那委员勃然大怒,喝叫打,从役便扯下时大少爷,打了十几下板子。时大少爷疼不过,哭求道:“请老爷看我父亲面上饶我罢。”

  委员先前还不理他,他又嚷说:“我家父亲当日,也常在街上打人,今日不料儿子也被人打了。”

  委员心中一动,便命不打,扯过来问他,究竟是谁,他才将父亲官衔名字说出来,委员才知道是时某人的儿子,心中反不好意思,命带回局内,次日便派他一个职事,看守街巷口的栅栏子,后来这位老爷去后,又换了委员,那时大少爷又不会钻谋,居然一个看守栅栏子的差使,会被人夺去了,嗣后便做些鼠窃狗偷的勾当,所以扬州城中,无一人不晓得有个时大少爷做贼。今日傍晚撬开云锦家的门,便躲在客座里,本意等人静之后下手,不料偏遇见秦氏回家一嚷,他吓慌了,自己把头发散开,蒙在脸上,望外一蹿。秦氏一闪过去,他便从秦氏身旁跑了。

  秦氏静了一会,心里犹突突的跳。云锦打发轿夫去后,秦家女仆也走了。夫妇这才将门关好,点着灯照了又照。秦氏心里想,幸亏依着老太的话回来,但是夫妇今日不无小受些惊恐,至于枕席上曾否遵依着老太的意思,却是做书的不得而知了。不到几日,黄大妈已进城,又带了些花生、山芋,以及家里自酿的酒来。看看岁暮,日短夜长,秦氏遂命黄大妈将三姑娘接来,盘桓盘桓。因为三姑娘略识几字,秦氏买了些小说书,如甚么《天雨花》呀、《再生缘》呀,灯下无事,三姑娘便唱给秦氏听,黄大妈也坐在一旁,一时听到那公子避难的时候,便你也淌眼,我也抹泪。有一晚却好说到夫妇团圆,三姑娘便有点渴睡不说了。黄大妈代她们铺了衾枕,姊妹二人,两头坐着,黄大妈笑问道:“说起团圆来,三姑娘可有喜期不曾?”

  秦氏道:“有了,明年七月初七。”

  因回头问三姑娘道:“你的鞋花可绣出多少了?”

  三姑娘先听见黄大妈问喜期,她便扯了被角,将脸蒙得紧紧的。此时见姐姐问她的鞋子,她才笑着摇摇头。秦氏又长叹道:“做了女人,真不值得。自家好好的姊妹,一到大来,便各走各的路。还记得我那年出嫁,三姑娘才九岁,见我坐上花轿走了,还疑惑我是偶尔出门走走,便扯着娘的衣服,问姐姐几时回家。偏生我嫁的时候,三天回门不利,等到九天才回门。她一看见我,好生欢喜,说我为甚不带她一齐出门去?我虽然拿话嚷着她,晚上我可又要走了。三姑娘拖着我,死不肯放,其时我的心里好难过,正难分解,后来母亲假要打她,硬拖硬扯,才让我上轿,我在轿子里,真个不由的痛哭起来,比出嫁那一天还伤心。转眼之间,她也要出嫁了。一出了嫁,有了儿女,就还像今日这样长远在一处聚聚都不容易了。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家,修得做了个弟兄,这可该白头到老,好好的在一处了,偏又你生姜,我皂荚,鸡争鹅斗,必定要闹到分家而后已,这又是安着甚么心呢?”

  说着也就淌下泪来。三姑娘听得姐姐这般说,也就呜呜咽咽。黄大妈道:“大凡弟兄分家,大约不是做弟兄愿意的,总由于各人娶了妻子。弟兄是一个娘生的,那妯娌要晓得就不是一个娘生的了。蓦生的人做了妯娌,自然各存意见,男人再爱听听女人的话,有多少不生疏起来。依我的意见,人家有兄弟几个,便觅那有姊妹几个的……”

  话未说完,忽然听得大门外,人声一阵沸翻,便听见多少脚步乱响,吓的三人面目变色。天气又冷,那牙齿不由的索索落落,抖个不了,甚至连浑身都簸战起来。还是黄大妈说:“不用着慌,等我出去看看,是为甚事。”

  便掖着衣服出去。秦氏赶忙下床,口里抖着说:“料想……是有火烧……”

  那底下再也抖不出来。一手拖着三姑娘,意思是叫她赶紧下床。谁想三姑娘两条腿,比棉花还软,这只腿才挪动,那只腿可又摇得不住,急得拿手按着他,越按越摇,哭到不曾哭,只是干急。好容易听见黄大妈进来,口里说着:“不相干,不相干。”

  秦氏忙问是熄了么?黄大妈道:“不是火,是一个大星。”

  三姑娘在床上急得骂道:“是个甚么星,这些人这样闹法,可不要把人吓死吗!”

  秦氏也不由笑起来,问究竟是个甚么星?黄大妈说:“我一走上街,只见人都朝西首空地上跑,我便也跟着,原来西北角上,有颗大星,似个小月亮一般,尾上一道白光,有三五丈长,人起先本来不晓得,只因有一个老头儿,扶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孙子,到空地上出恭,忽然那小孙子喊道:‘好个大月亮。’老头儿想,今夜是腊月初三,那里会有月亮,抬头一望,不由的大惊,冒冒失失喊道:了不得!小孙子被老头儿一吓便哭,旁边有几个人走过来问问,老头儿便指手划脚说道:苕帚星,同咸丰六年的苕帚星一样,眼见又要有刀兵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家家大惊小怪。此时空地上,还站了有几百人。这个星果然真怪,不信你看屋外头,都照得亮亮的。”

  秦氏这才止住了抖,说:“由他去罢,等杀得来再说,我可禁不起冻了。”

  彼此才都安睡不提。谁知这事件,由年底闹起,一直闹到春初,适值其时英人犯我广东,鹤唳风声,渐渐闻有取道浙江下窥江苏之意,扬州得此消息,有一种富厚人家,便打算避兵,迁居入乡,凡有女儿,已经许给人家的,都催着人家来娶。那秦老太,更是着急。一面命洛钟在里下河一带觅屋舍,一面请媒人向伍家商议,要将女儿婚期,提前两月。伍家原系盐商,此时虽已歇手,然家资颇亦丰富。老人家名伍士元,元配夫人已故,现今太太是卜氏,原是继室,儿子名晋芳,却与秦家姑娘是同庚,父母钟爱非常。晋芳却也生得一表不俗,家里也请着先生读书。他父亲听见秦家之议,到也乐从。况且也预备迁家避兵,带着媳妇走,省得心悬两地,遂慨然应许,择定四月初四日过门。谁知晋芳一闻此信,大不为然,在母亲前絮絮叨叨,说不必忙着,就是七月里不能成婚,迟一二年也不妨事。况我此时读书要紧,娶了媳妇,就要分心。父亲便答应,我也不答应。

  他母亲反好笑他,也只当小孩子家痴话,谁知晋芳,另有心事。因为晋芳住宅前,有一个箍桶店,店东是个蠢物,半路上娶了一个堂客,夫妻俱有五十岁的人,那堂客前夫,生了一个女孩,带在身边,名小翠子,刚刚才得十五岁,出落得有十分人材。晋芳起先看在眼里很爱他,便常常在自家门口,你看我,我看你,始而望着笑,继则答腔说话,便有那仆从,要讨小主人欢喜,帮着他千方百计的勾搭入港。蠢物天天挑着担子上街,也不理会。那女孩子的母亲先还着恼,后闻晋芳家是个富户,也就想靠着女儿发迹了,不但不防闲女儿,而且公然命晋芳在她女儿房里,整日整夜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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