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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程长顺给瑞宣带了个消息来。他说日本人开始卖东西了。长顺不乐意跟日本人做买卖,没跟他们买什么。可是他们招揽过他,别的打鼓儿的也真的买过日本人的东西。“祁先生,这么说日本鬼子真的快完蛋了。他们忙着要把零碎东西卖掉,换点现钱好回日本去。”

  瑞宣认为长顺说得不错。

  “祁先生,您注意到没有,打从德国投了降,”长顺齉着鼻子说,“日本人就改了样。直冲咱们鞠躬,陪笑。您瞧,三号老关着大门,好象怕人家进去宰了他们。”

  有一天,瑞宣意外地收到一封信,虽说署的是假名,可他一眼就看出是老三的笔迹。他奇怪,老三居然敢直接把信寄到家里来。以往老三的信总是通过秘密渠道送来,从来不经过邮局。

  才读了几行,他就放了心。就是碰上检查,这么一封信也挑不出毛病来。

  “我在落马湖见着胖嫂,她带的东西都给没收了,只好卖她那身胖肉度日。她长了一身烂疮,手指头缝都流着脓。我不可怜她,也犯不着去骂她,她会烂死在这儿。”

  瑞宣知道胖嫂指的就是胖菊子,虽说他不知道落马湖在哪儿,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不是个体面地方。他问方六,方六告诉他,那是天津最下等的窑子窝儿。

  北平的日本人忙于认干娘,卖东西,在日本的中国人却千方百计找路子回中国。日本本土给轰炸得很厉害,在日本的中国人,不论是汉奸,还是留学的学生,都怕葬身日本,怕破财。见了炸弹,他们就想起祖国来了。

  在北平,原来削尖脑袋钻着想去日本的人,也怕到日本去出差,开会了。他们能推就推,能赖就赖,想方设法,就是不去。性命最要紧,不能上那弹如雨下的地方去找死。唯独蓝东阳还是一心一意想去日本。他病了好长时间。在他生病期间,一个日本大夫,一个日本护士看守着他,日本大夫是军方派来的,有生杀大权。要是蓝东阳在说胡话的时候说上一两句不满意日本人的话,大夫就会喂他点儿毒药,叫他两眼扯得上去再也落不下来。可东阳就是在烧得说胡话的时候,都在喊“天皇万岁!”大夫护士受了感动,很替他向上美言了一番,夸他是个最最忠于天皇的中国人。他们小心翼翼地看护他,尽了一切力量治好他。他全身每一处都用X光拍了照,片子送回日本作科研材料,看看他的心、肝、脑子和肺有些什么特殊构造,怎么能这么效忠于日本。

  东阳还是怕瑞全的子弹会送他的命。病一好,他立时想到日本去,躲开瑞全的枪子儿。

  因为病,他那新民会处长的职务已经给了别人。他对这倒无所谓,因为日本大夫和护士都告诉过他,要是上日本去,做的官还要大,他们的话还能不信?

  牛局长被捕,教育局的局长出了缺。日本人想起了蓝东阳。他是他们忠顺的奴才,驯服的狗。他有功绩纪录在案,绝对可靠。

  是呀,东阳乐意当教育局长。不过他得先上一趟日本,名义上是考察日本的教育。要是他去了日本,而瑞全又给抓起来杀了,他岂不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回来,太太平平地当他的局长了吗?再说,没准儿,他在日本兴许还能弄个日本老婆呢,那他岂不就成了日本的皇家女婿啦?

  蓝东阳上了日本。

  去给他送行的人都扑了空,因为他化了装,由两个便衣保护着,夜里悄悄离开了北平。他怕上了火车站,让一大群人闹哄哄地围着,瑞全一下子就会认出他来,给他一枪。

  那些买了礼物准备给他送行的人,在他走了以后,都叹着气,面面相觑地说:“还是人家蓝东阳厉害!日本天天挨炸,他倒还敢往那儿跑。哼,瞧瞧咱们吧,咱们是又想吃,又怕烫。象咱们这样儿的,一辈子也发不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东阳到日本是有去无回,连块尸骨都找不着了!

  蓝东阳和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毫不相干。他的狡猾和残忍是地道的野蛮。他属于人吃人,狗咬狗的蛮荒时代。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正好用上他那狗咬狗的哲学,他也因之越爬越高。他和日本军阀一样,说人话,披人皮,没有人性,只有狡猾和残忍的兽性。

  他从来不考虑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不过是只苍蝇——吸了一滴血,或者吃块粪便,就心满意足。世界跟他没关系,只要有一口臭肉可吃,世界就是美好的。

  科学突飞猛进,发明了原子弹。发现原子能而首先应用于战争,这是人类的最大耻辱。由于人类的这一耻辱,蓝东阳碰上了比他自己还要狡诈和残忍的死亡武器。他没能看到新时代的开端,而只能在旧时代——那人吃人,狗咬狗的旧时代里,给炸得粉身碎骨。

  §九十七

  如果孩子的眼睛能够反映战争的恐怖,那么妞子的眼睛里就有。

  因为饿,她已经没有力气跑跑跳跳。她的脖子极细,因而显得很长。尽管脸上已经没有多少肉,这又细又长的脖子却还支撑不起她那小脑袋。她衣服陈旧,又太短,然而瞧着却很宽松,因为她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看起来,她已经半死不活了。

  她说不吃共和面的时候,那眼神仿佛是在对家里人说,她那小生命也自有它的尊严:她不愿意吃那连猪狗都不肯进嘴的东西。她既已拿定主意,就决不动摇。谁也没法强迫她,谁也不会为了这个而忍心骂她。她眼睛里的愤怒,好象代表大家表达了对侵略战争的憎恨。

  发完了脾气,她就半睁半闭着小眼,偷偷瞟家里的人,仿佛是在道歉,求大家原谅她,她不会说:“眼下这么艰难,我不该发脾气。”她的眼神里确实有这个意思。然后,她就慢慢闭上眼睛,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她那小小的心里。

  虽说是闭上了眼,她可知道,大人常常走过来看她,悄悄地叹上一口气。她知道大人都可怜她,爱她,所以她拼命忍住不哭。她得忍受痛苦。战争教会她如何忍受痛苦。

  她会闭上眼打个小盹,等她再睁开眼来,就硬挤出一丝笑容。她眨巴着小眼,自个儿骗自个儿——妞妞乖,睁眼就知道笑。她招得大家伙儿都爱她。

  要是碰巧大人弄到了点儿吃食给她,她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以为有了这点儿吃的,就能活下去了。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她要唱歌——要赞美生活。

  吃完东西,她的眼睛象久雨放晴的太阳那样明亮,好象在说:“我的要求并不多,哪怕吃这么一小点儿,我也能快乐地活下去。”这时候,她能记起奶奶讲给她听的故事。然而她眼睛里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她没吃够,还想吃。那块瓜,或者那个烧饼,实在太小了。为什么只能吃那么一丁点儿呢?为什么?可是她不问。她知道哥哥小顺儿就连这一小块瓜也还吃不上呢。

  瑞宣不敢看他的小女儿。英美的海军快攻到日本本土了,他知道,东方战神不久也会跟德国、意大利一样无条件投降。该高兴起来了。然而,要是连自己的小闺女都救不了,就是战胜了日本,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人死不能复生,小妞子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落得这么个下场?

  祁老人,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去照应,不过还是挣扎着关心妞妞。最老的和最小的总是心连心的。每当韵梅弄了点比共和面强的吃食给他,老人看都不看就说:“给妞子吃,我已经活够了,妞子她——”接着就长叹一口气。他明白妞子就是吃了这口东西,也不见得会壮起来。他想起死了的儿子,和两个失了踪的孙子。要是四世同堂最幼小的一代出了问题,那可怎么好!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老是祷告:“老天爷呀,把我收回去,收回去吧,可是千万要把妞子留给祁家呀!”

  韵梅那双作母亲的眼睛早就看出了危险,然而她只能低声叹息,不敢惊动老人。她会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事儿,没事儿,丫头片子,命硬!”

  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比谁都难过。妞子是她的闺女。在她长远的打算里,妞子是她一切希望的中心。她闭上眼就能看见妞子长大成人,变成个漂亮姑娘,出门子,生儿育女——而她自个儿当然就是既有身分又有地位的姥姥。

  小顺儿当然是个重要的人物。从传宗接代的观点看,他继承了祁家的香烟。可他是个男孩子,韵梅没法设身处地仔细替他盘算。妞子是个姑娘,韵梅能根据自己的经验为妞子的将来好好安排安排。母女得相依为命哪。

  妞子会死,这她连想都不敢想。说真的,要是妞子死了,韵梅也就死了半截了。说一句大不孝的话吧——即便祁老人死了,天佑太太死了,妞子也必须活下去。老人如同秋天的叶子——时候一到,就得落下来,妞子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鲜花儿呢。韵梅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仿佛她还只有两三个月大。在她抚弄妞子的小手小脚丫的时候,她真恨不得妞子再变成个吃奶的小孩子。

  妞子总是跟着奶奶。那一老一少向来形影不离。要是不照看,不哄着妞子,奶奶活着就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韵梅没法让妞子离开奶奶。有的时候,她真的妒忌起来,恨不得马上把妞子从天佑太太那儿夺过来,可她没那么办。她知道,婆婆没闺女,妞子既是孙女,又是闺女。韵梅劝慰婆婆:“妞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大病。”仿佛妞子只是婆婆的孙女,而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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