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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没费事,晓荷跪在了坟头前,用手捂着后脑瓢儿,好象他的手可以挡得住枪弹似的。

  等他跪了一会儿,钱先生转到他的前面,低声的说:“这个是桐芳的坟,那个是小文夫妇的。我把他们的尸身由河边搬到这里来,埋了他们。你说你没作过错事,请你看看这俩坟!亡了国,你不单不以为耻,反倒兴高采烈。为了你的女儿出风头唱戏,白白的牺牲了小文夫妇。你还说没作过错事!至于桐芳,她有心肝,有胆量,有见识,你却拿她当作玩物,她恨日本人,也恨你们巴结日本人。若不是你们一家子寡廉鲜耻,她或者还不至于去冒险。她恨你们。你们欺侮她,玩弄她,你们看她只是个小猫小狗,或者还不如个小猫小狗。她恨你们,她恨不能喝你们的血,剥你们的皮!你以为你是她最亲近的人,但是事实上,你连一丝一毫也不了解她。你无聊,无耻,你的眼你的心永远在吃喝穿戴与升官发财上。你放纵你的老婆,你的儿女,教她们信意的胡为。你还没有作过错事!”

  老先生缓了一口气,把声音放高了些:“你给他们磕头!磕!他们未必知道你给他们行礼。即使知道,他们或者还不屑于接受。我教你给他们磕头,为是教你明白一点,你是罪人,卖国贼,无耻的混蛋!”

  晓荷胡胡涂涂的磕了几个头。

  “你看看我的腿!你教日本人把我打伤的!你敢说,你没作过错事,没有坏心眼?你再看看这个,”老人三下两下解开棉袄,露出一部分脊背来,“抬头,看!这每一块疤,每一条伤,都与你有关系!它们永远在我的背上,每到变天的时候,它们会用疼痛告诉我不要忘了报仇!它们告诉我,仇人是日本人和你!和你!”老人三下两下的把棉袄穿好。“你知道你的罪过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只求饶命!”晓荷又磕了两个头。“对我个人这点伤害还是小事。我要问你,你到底是中国人呢?还是日本人呢?这个事大!”

  “中国人!我是中国人!”

  “噢,你晓得你是中国人,那么为什么中国的城教日本人霸占了,你会那么高兴呢?为什么钻天觅缝的去巴结日本人,仿佛他们是你的亲爸爸呢?”

  “我混蛋!”

  “你不止是混蛋!你受过点教育,你有点聪明,你也五十来岁的了!一个无知的小娃子都晓得恨日本人,你偏不知道,故意的不知道。你是个没有骨头的汉奸!我可以原谅混蛋,而不能原谅你这样的汉奸!”

  “我从此不敢了!”

  “不敢了?我问你明白了没有?明白了一个人必须爱他的国家,恨他的仇敌没有?你应当明白,你没看见小崔无缘无故的被砍了头?没看见祁天佑跳了河?现在,你没有看见桐芳和小文夫妇都埋在了这里?日本人杀了咱们千千万万的人,也杀了桐芳。即使你不关心别人,还不关心她吗?日本人能杀桐芳,就也能杀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

  “那么,你怎么办呢?”

  “只要你放了我,我改过!”

  “怎么改过呢?”

  “我也恨日本人!”

  “怎么恨日本人?”

  晓荷回答不出。

  “你说不出!你的心里没有是非,没有善恶;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你不懂什么是爱,哪是恨!告诉你,你要是还有点人心,你就会第一,去拦住你的老婆,别再教她任意胡为。她不听,杀了她!她比你的罪恶更大,杀了她,你可以赎去自己一点罪!你明白?”

  晓荷没哼声。

  “说话!”

  “我怕她!”

  钱先生笑了一下。“你没有骨头!”

  “只要你放了我,我回家去劝劝她!”

  “她要是不听呢?”

  “我没办法!”

  “你会不会跑出北平去,替国家作点事呢?”

  “我不敢离开北平!我的胆子小!”

  钱先生哈哈的笑起来。“论你的心术,罪恶,我应当杀了你!我杀你,和捻一个臭虫一样的容易!你记住这个!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结果你的性命!论你的胆量,骨头,我又不屑于杀你!我不愿教你的血脏了我的手!你我是仇人,这永远解不开,除非你横一下心,象个人样儿似的,去作点对得起国家的事。起来!今天我放了你!明天,后天,我看你还不改过,我还会跟你算账!你听明白了?”

  晓荷老老实实的立了起来。一起来,他就看了城墙一眼,他恨不能一伸胳臂就飞起去,飞到城墙那边。

  “滚!”钱先生搡了他一把。

  晓荷几乎跌倒,因为磕膝跪得有一点发麻。揉了揉磕膝,他屁滚尿流的往城里跑。钱先生看着晓荷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低头,他对着两个坟头儿说:“对不起你们,我的心还是太软!桐芳!文先生!若霞!你们安睡吧!有什么好消息,我必来告诉你们!”说完,他蹲下去,又给坟头上添了几块破瓦烂砖。

  晓荷看见了城门洞,赶快把衣服上的尘土拍打了去。他复活了,看见了北平城,也找回来自己的体面的姿态。只向洋车夫一眨眼,便把车叫过来,坐上去。进了城,看见了大街,他是多么高兴啊!他忘了钱先生的话,连一句也不记得。他心中只盘算两件事:他后悔冒险出城找桐芳的尸身;第二,他起誓,从此不再独自出城。至于对钱先生,他还想不起什么办法,只好走着瞧。有朝一日,钱老头子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不能善罢甘休。在西四牌楼,他教车子停住,到干果店里买了两罐儿榅桲,一些焙杏仁儿。他须回家烫一壶竹叶青,清淡的用榅桲汤儿拌一点大白菜心,嚼几个杏仁,赶一赶寒。买完了这点东西,他又到洋货店选了两瓶日本制的化妆品,预备送给所长太太。从此,他不能再和太太闹气。好家伙,要不是跟她犯别扭,哪能有城外那一场?祸由自取,真他妈的!

  至于杀了太太,或劝告太太,简直是疯话,可笑的很!含着笑,他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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