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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瑞丰没等大哥起来,便已梳洗完毕,走出家门。一方面,他愿早早的到学校里,好多帮蓝东阳的忙;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有点故意躲避着大哥的意思。

  他极大胆的穿上了一套中山装!自从日本人一进城,中山装便与三民主义被大家藏起去,正象革命军在武汉胜利的时候,北平人——包括一些旗人在内——便迎时当令的把发辫卷藏在帽子里那样。瑞丰是最识时务的人。他不但把他的那套藏青哔叽的中山装脱下来,而且藏在箱子的最深处。可是,今天他须领队。他怎想怎不合适,假若穿着大衫去的话。他冒着汗从箱子底上把那套中山装找出来,大胆的穿上。他想:领队的必须穿短装,恐怕连日本人也能看清他之穿中山装是只为了“装”,而绝对与革命无关。假若日本人能这样原谅了中山装,他便是中山装的功臣,而又有一片牛好向朋友们吹了。

  穿着中山装,他走到了葫芦肚的那片空地。他开始喊嗓子:立——正,齐步——走……他不知道今天是否由他喊口令,可是有备无患,他须喊一喊试试。他的嗓音很尖很干,连他自己都觉得不甚好听。可是他并不灰心,还用力的喊叫;只要努力,没有不成的事,他对自己说。

  到了学校,东阳先生还没起来。

  学生也还没有一个。

  瑞丰,在这所几乎是空的学校里,感到有点不大得劲儿。他爱热闹,可是这里极安静;他要表演表演他的口令,露一露中山装,可是等了半天,还不见一个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举动——答应领队,和穿中山装——是否聪明?直到此刻,他才想到,这是为日本人办事,而日本人,据说,是不大好伺候的。哼,带着学生去见日本人!学生若是一群小猴,日本人至少也是老虎呀!这样一想,他开始害了怕;他打算乘蓝东阳还没有起来,就赶紧回家,脱了中山装,还藏在箱子底儿上。不知怎的,他今天忽然这样怕起日本人来;好象是直觉的,他感到日本人是最可怕的,最不讲情理的,又象人,又象走兽的东西。

  他永远不和现实为敌。亡国就是亡国,他须在亡了国的时候设法去吃,喝,玩,与看热闹。自从日本人一进城,他便承认了日本是征服者。他觉得只要一这样的承认,他便可以和日本人和和气气的住在一处——凭他的聪明,他或者还能占日本人一点小便宜呢!奇怪,今天他忽然怕起日本人来。假若不幸(他闭上眼乱想),在学生都到了天安门的时候,而日本人开了机关枪呢?象一滴冰水落在脊背上那样,他颤抖了一下。他,为了吃喝玩乐,真愿投降给日本人;可是,连他也忽然的怕起来。

  学生,慢慢的,三三两两的来到。瑞丰开始放弃了胡思乱想;只要有人在他眼前转动,他便能因不寂寞而感到安全。

  在平日,他不大和学生们亲近。他是职员,他知道学生对职员不象对教员那么恭敬,所以他以为和学生们隔离得远一些也许更能维持自己的尊严。今天,他可是决定和学生们打招呼。

  学生们对他都很冷淡。起初,他还以为这是平日与他们少联络的关系;及至学生差不多都来齐,而每个人脸上都是那么忧郁,不快活,他才又感到点不安。他还是没想到学生是为庆祝保定陷落而羞愧,沉默;他又想起那个“万一学生都到了天安门,而日本人开了机关枪呢?”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大家不笑不闹,他便觉得要有什么祸事发生。他找了蓝先生去。蓝先生刚醒,而还没有起床的决心;闭着眼,享受着第一支香烟。看到了烟,瑞丰才敢问:“醒啦?蓝先生!”

  蓝先生最讨厌人家扰他的早睡和早上吸第一支烟时的小盹儿。他没出声,虽然听清楚了瑞丰的话。

  瑞丰又试着说了声:“学生们都到得差不多了。”

  蓝东阳发了怒:“到齐了就走吧,紧着吵我干吗呢?”“校长没来,先生只来了一位,怎能走呢?”

  “不走就不走!”蓝先生狠命的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摔在地上,把脑袋又钻到被子里面去。

  瑞丰楞在了那里,倒好象发楞有什么作用似的。虽然他无聊,无知,他却没有完全丢掉北平人的爱面子。虽然巴结蓝先生是关系着他的前途,他可是不能忍受这样的没礼貌。他愿意作真奴隶,而被呼为先生;虚伪是文化的必要的粉饰!他想放手不管游行这回事了,他的脸面不能就这么随便的丢掉!可是,他又不愿就这么干巴巴的和蓝先生断绝了关系;一个北平人是不妨为维持脸面而丢一点脸面的。他想,他应当平心静气的等蓝先生完全醒清楚了再说。假如蓝先生在完全清醒了之后,而改变了态度,事情就该从新另想一番了。

  正在瑞丰这么迟疑不决的当儿,蓝先生的头又从那张永远没有拆洗过的被子里钻了出来。为赶走困倦,他那一向会扯动的鼻眼象都长了腿儿似的,在满脸上乱跑,看着很可笑,又很可怕。鼻眼扯动了一大阵,他忽然的下了床。他用不着穿袜子什么的,因为都穿着呢;他的睡衣也就是“醒衣”。他的服装,白天与夜间的不同只在大衫与被子上;白天不盖被,夜间不穿大衫,其余的都昼夜不分。

  下了床,他披上了长袍,又点上一支烟。香烟点好,他感觉得生活恰好与昨晚就寝时联接到一块——吸着烟就寝,吸着烟起床,中间并无空隙,所以用不着刷牙漱口洗脸等等麻烦。

  没有和瑞丰作任何的商议,蓝先生发了话:“集合!”“这么早就出发吗?”瑞丰问。

  “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呢!有诗感的那一秒钟便是永生,没有诗的世纪等于零!”东阳得意的背诵着由杂志上拾来的话。

  “点名不点?”

  “当然点名!我好惩办那偷懒不来的!”

  “要打校旗?”

  “当然!”

  “谁喊口令?”

  “当然是你了!你想起什么,作就是了!不必一一的问!”东阳的脾气,在吃早点以前,是特别坏的。

  “不等一等校长?”

  “等他干吗?”东阳右眼的黑眼珠猛的向上一吊,吓了瑞丰一跳。“他来,这件事也得由我主持!我,在,新,民,会,里!”这末几个字是一个一个由他口中象小豆子似的蹦出来的,每蹦出一个字,他的右手大指便在自己的胸上戳一下。他时常作出这个样子,而且喜欢这个样子,他管这叫作“斗争的姿态”。

  瑞丰有点摸不清头脑了,心中很不安。不错,他的确是喜欢热闹,爱多事,可是他不愿独当一面的去负责任,他的胆子并不大。立在那里,他希望蓝先生同他一道到操场去集合学生。他不敢独自去。可是,蓝先生仿佛把事情一总全交给了瑞丰;对着唇间的烟屁股,他又点着了一支烟;深深的呼了一口,他把自己摔倒在床上,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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