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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文艺通俗化


  根据我看稿子的经验,我可以这么说:文艺通俗化是件不容易的事。从我所能看到的文稿里,我发现:有许多人似乎还没注意过这回事。他们写来的稿子,从通俗化这一点来看,大概有三个毛病。

  (一)篇幅太长:文章长本不算毛病,假若我们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我们不能因为求文章紧练,而把该说的不说完全了。可是,我所看到的长稿子,多数的是本无须乎写那么长,却硬写成那么长。这就不对了。这不该长而长的原因,据我看,是:

  1.在提笔之前,并没有任何准备,没想想怎样组织这篇文章,怎样安排层次;于是,拿起笔来,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失去了控制。话要说乱了,就必说的多,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不断。为矫正这个毛病,我们不论写什么,都须事先想好:写什么和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有了通盘的打算,就有了清楚的思路,而后才能顺理成章,不乱说,不多说。请记住,文章是有组织的东西,不是闲聊天儿。

  由上边所说的,我们可以看出来:长而乱的文章,不是好文章。简短而有组织的文章,才是好文章。那么,我们应当给人民哪种文章呢?要通俗化,就是要把文艺交到人民手里去;那么,我们能把又臭又长的东西交给人民么?那就太看不起人民了!

  2.有的长文章并不乱七八糟,可是长而没劲,通篇的话都平平常常,可有可无。这也是没有重视通俗化。通俗化的文章既是给人民大众看的,就不许浪费大家的时间,教他们念些不疼不痒的文字。我们给人民大众写东西,必须短而精,好教大家念起来,既省力省时间,又能真有所得;否则对不起人民。所以,在提笔之前,我们必须详加考虑:我们要写的,值得写还是值不得写?然后,还要找重点去写。一般的冗长的文章,并不是完全要不得,它之所以成为冗长者,是因为没有选择重点,把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视同仁,全写了下来;于是,不重要的就把重要的拖下水去,大家因讨厌那些不重要的地方,就容易忽略了那重要的地方。假若我们一下笔就抓住要点,岂不就容易写得精彩么?写文章不是算计字数多少的事。我们必须把要写的东西,都在心里掂一掂,留着重要的,丢开不重要的。这也就是说,我们诚心地把真有价值的给人民写下来;可有可无的就放在一边。这样写文章,文章必能精彩。通俗化不是多说废话,而是供给人民最有营养的精神食粮。俗语说得好,楞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我们得记住这句话。我们要抓紧突出的几点,简单干脆地写出来;不要老牛破车,慢慢往下拖。给老百姓写东西,不是降格相从,敷衍敷衍,而是要取精去粕。尽管言语通俗,可是要思想精,道理深。假若我们写好了一篇东西,连自己都觉不出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就该扔掉,万不可交给人民;假若自己觉得只有一二突出的地方,便该删去其余,从新写过。通俗的作品必须对老百姓负责!通俗化不是减低思想性,而是设法使思想更容易宣传出去,更普遍宣传出去。

  (二)文字不通俗:在我所看到的文稿里,有许多篇的内容很好,可是文字不通俗。我看,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大家只顾了写作,而忘了通俗化的重要,于是不知不觉的就转起文来,离开了人民日用的语言。所以,我们下次写文章的时候,最好先警告自己一下:要通俗化!能不忘了这件要紧的事,我们自然会多少地把文字通俗化了,因为大白话是人人会讲的。

  断定通俗不通俗,我们的耳朵比眼睛更可靠。我们写完一段或一篇,不要只凭眼睛去看应如何加工,那可能越加工越不通俗。我们须朗读一遍。我们的耳朵会听出文字顺溜不顺溜,接近口语与否。经过耳朵的审定,再去加工,我们必定能把文字修改得通俗一些。这样作,即使不能很快地教我们完全掌握住通俗的语言,至少也会教我们消极地去掉太不通俗的字汇词汇,把长而别扭的句子改成短而顺溜的。这会使我们慢慢地认识到,用人民的语言写出简单妥当的字句,是多么可喜的事。我们也会慢慢地明白过来,能用人民的语言写作,不是减低了文艺性,而是提高了我们文艺创作的能力,加强了文艺性。想想看吧,一位生在现社会的文艺工作者,能丢掉半文半白的,或半中半洋的文字,而改用人民的语言,写出给人民读的文艺作品,他的本事不是提高了么?再想想看,世界上可有不给人民服务,不用人民的活语言的伟大文艺么?通俗化不是降低文艺,而是提高文艺。

  明白了上述的道理,我们也就明白了:通俗化的文艺作品里不许生吞活剥地把革命的道理,用一大串新名词、专名词写了出来。我们应当把大道理先在心中消化了,而后用具体的事、现成的话写了出来。这才是文艺作品,这样的作品才能被人民接受,从而扩大了思想宣传的影响。不先消化了道理,我们自己就没有确实明白那个道理的把握。我们自己没把道理弄清楚,所以才仗着名词术语支持我们的文章。一旦我们真把道理消化了,我们才会把它用具体的事实表现出来——这就由照钞道理,改为以文艺形式表现道理。我们为什么不老用论文的形式,而时常也用戏剧的小说的鼓词的形式,向人民作宣传呢?那就是因为戏剧小说与鼓词是具体的表现,通过人物故事去说明某些道理。那么,我们的责任就一定不是教戏剧里的人物轮流地宣读一篇论文,论文中满是名词、术语和革命理论。没人愿意听那样的戏!我们必须把消化过的道理,就着人民的生活,人民的语言,人民所喜爱的文艺形式,写了出来。通俗化不是某几个写家的责任,而是每一个写文章的人的责任。我们的新的文艺杰作就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

  (三)我看到的第三个毛病,是爱耍弄笔调。有些人似乎以为实话实说不够味儿,所以必须要耍笔调,扯些闲盘儿,倒好像不“然而所以”一大套就不能成为文艺。这不对。自古至今,好文章都是真有话可说,而且说得一针见血,不拖泥带水。八股文专会耍笔调,而空洞无物,所以才臭。写东西不是为自己消闲遣闷,而是为别人读阅,读阅了得到好处。

  要把通俗化作好,我们一拿起笔来,便先要问问自己,我们对将要写出的人、事、道理,明白的够不够?假若不够,就须去多生活,多找资料,再去学习。我们万不可以用笔调去掩饰我们的知识不足。深入生活,我们才能得到真的知识,真的感情。这样,我们就不怕没的可写,也就不要笔调了。耍笔调表示我们并不真诚。

  我们一要耍笔调,就不免猩猩作态,伤感一番。风不是风,雨不是雨,而是“大王之雄风”、“销魂的雨”了。其实,假若我们是在描写劳动大众,那风便不可能是大王之雄风,雨也并不销魂——雨有时候能要了穷人的命!

  深入生活就必有话可说,没有生活就必拐弯抹角地去找俏头。我们最好是要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得明确、简单,有力。乱耍笔调只是教文章东摇西幌,不切实,没有劲。有人以为文章里“之乎者也”地耍些笔调,为是教文笔动宕有致,引人入胜。其实,那是为有闲阶级的读者设想;我们今天写通俗文艺是为了大众,并不为伺候有闲阶级。人民大众没工夫听我们瞎扯。而且,专就文艺本身而论,也是言之有物的就好,虚张声势的就不好。因此,我们要控制自己的笔,不教它随便地乱耍花样。我们刚一想到:“啊,这清明时节,销魂的细雨呀!”就要警告自己:这庸俗!没有真的感情!通俗化的大敌是庸俗化!有些看起来越漂亮的雅致的字句,也许就是越庸俗的。

  上面提到的三个毛病,我自己也有时候明知故犯,愿和朋友们一齐努力,去掉它们。

  载一九五一年十月日《文艺报》第四卷第十一、十二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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