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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到了晚上,大约九点钟的时候,菁姑独自推开静纯的房门,她决没有想到静纯正在房里给婴儿换湿了的尿布,看见她进来,有一点羞涩似地放下手,可是她赶着和他说:

  “你做你的呀,我,我还当你不在家呢!”

  她站在一旁,看了些时,就说:

  “你看你,笨手笨脚地,还不如我替他换吧——为什么你要弄呢,别人都不管么?”

  “本来妈妈来弄,今天大姊会弄了,可是她休息去了,我想我自己可以试试看。”

  “一生二熟,弄弄也就顺手的。”

  这时,青芬并没有睡着,整天的躺卧使她随睡随醒,她才张开了眼睛望望,就被菁姑看见了,草草把婴儿扎好,就凑到她的床前。

  “唉,你可真瘦了,本来是么,这是九死一生的事,看你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只剩皮包着骨头了——”她强迫似地把她的手拉出来,仔细地看着,跟着就是一声叹息,多可怜呵,你的小手,再不好好休息,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人人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其实父亲算得了什么?做母亲的简直是拿自己的命换孩子的命。”

  在青芬的耳朵里,她的声音异常尖锐,象把她的神经都划破了似的。她不想听了,闭起眼睛来,可是那可怕的声音又使她张开起来。她勉强地笑着,在那笑容之中好象乞求着她快点离开她吧。

  可是那个恶意的饶舌的妇人,不肯停止,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静纯有些忍不住了,就有一点气地说:

  “菁姑,有什么话请你明天再说吧,该睡觉的时候了。”

  “哎哟,怎么,我们的大少爷也会体贴人了!”

  她故意尖酸地,带了一点挑拨性质说着。

  静纯忍不住气了,真想把她从这个房里扔出去,看着才睡着的婴儿和青芬,他不能那么冒失地做去。他不说一句话,紧紧地闭住嘴,把两只眼睛死命地盯住她。

  她还故意装成从容不迫的样子走出去。

  到第五天,产妇忽然发起不该有的高烧。母亲看到了,就知道这是难弄的症候,立刻去请医生,一面再三叮咛不许人进来,尤其是菁姑。静纯就告诉那一天晚上她来过的事。

  “哎哎哎!你们怎么不去告诉我?她简直是不存好心,产妇房里原来要忌孤寡的!你看怎么样,果然带来一场灾,这种事是不得不信的。”

  “还有,还有,孩子先不能吃她的奶了,赶紧告诉下边派人去雇奶妈,牛奶是吃不得的。”

  “奶妈怕身体不好,要不然给他代乳粉。”

  “嗐,不要想那些方子吧,再也没有人奶好的了,顶好把孩子也搬出去,她真得要好好养。”

  猛烈的热度,一点也没有退,人也烧得昏迷了。可是当她稍稍清醒了一些的时候,就问到孩子,几乎象是恳求似地说:

  “孩子该吃奶了,快抱过来吧,我又没有什么大病,求求你们,快点把孩子抱给我吧。”

  “妈妈说了自己喂奶太辛苦,你的身体又不好,已经雇好了奶妈。”静宜不得已地骗着她。

  “奶妈,奶妈有什么好呢,吃谁的奶会象谁的,长大了象奶妈可真不是事,还是,还是给我抱来吧——”

  但是她的精神连她说这些话都不足用了,一时间她又陷在似睡非睡的境界中。

  医生来了,由静纯陪到房里来,母亲和静宜也来了,黄俭之不便进来,就在房门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他被这消息吓住了,他简直不知怎样才好,他的眉头皱着,满脸堆着愁苦的神态。

  医生一面检查温度,一面试着脉搏,从病人的嘴里拿出温度表来,就露出一些不安样子,然后他仔细地用听诊器为病人诊察。

  房里每个人的眼睛都殷切地望着医生的脸,从走进门来他还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想从他的表情中得着他的诊断。但是他一直也没有说话,只是到一切手续都完了,说一句:

  “我们到客厅去谈吧。”

  他们才出了房门,就看到关心地坐在那里的黄俭之,他们就一齐走下楼去。

  “我希望她不是产褥热。”

  那个医生到了客厅喘出一口气来这样说,接着就坐在桌子前面开一张药方。

  “大夫,您看,她的病的情形——严重么?”

  “那,那很难说,假使不是产褥热的话,那是有办法的,不过——”

  “看吧,我反正尽我的力量。”

  他们都默然了,没有话说,一层不幸的阴影在他们的脑中掠过去:可是他们强自解释着那是不可能的。开好了药方的医生,站起来和他们告辞,他们一前一后地送出门外。

  “明天我再来吧,也许,上午派一个人到我的诊所去说明病状,那么我也许不必来了。”

  “是不是她很危险了?”

  静纯又问了一声,他胆怯地,用了好象怕被人听见的声音在说着。

  “希望她吃了药,今天夜里能退烧。”

  医生说过后,走了,他们呆呆地进来关好门,才想起握在静纯手里的药方,赶紧就吩咐李庆,到街上去把药买来,顺手交给他二十块钱。

  一家人真是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大半天没有吃奶的孩子不停地哭着,喂过一点糖水,暂时止息了哭声;可是没有三分钟他立刻又哭起来。

  病人的热度并没有减低,这只要看她那发干的嘴唇和通红的脸颊就可以知道。静纯真象是换了一个人,他不是殷殷地注视着青芬,就是焦灼地轻轻地往返踱着。

  病人只是睡着,可是从她的脸容看来知道她睡得并不安宁,有时她的嘴唇动着;可是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有时忽然象惊醒似地,大声地叫着:

  “我的孩子呵,我的孩子呵!”

  这时她的眼睛张开了,烧得发红了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好象寻求什么似的。

  “青芬,青芬,你安静些吧,孩子妈妈在招呼呢,等到你的病好了,就会抱给你。”

  可是这些话她象并没有听见,仍自叫着:

  “我的孩子呵,我的孩子呵!”

  不久,她又睡着了,在睡梦中,有时两只手又伸出来,在空中舞动着,一股强烈的臭气从被里散发出来。

  这一夜,她的热度并没有退,第二天上午把病状报告昨天来过的医生,那个医生就拒绝治疗了。请了另外的医生,只有一个人勉强地给病人打了一针,没有一个人留下药方。

  两天之后,病人突然清醒了,静纯高兴地坐在她的床前,她用无神的眼睛望着他,还把那瘦弱的手伸出来抚弄着他的头发。他这几晚都没有好好地睡,精神也显得疲惫不堪。

  “唉,这几天可苦了你,你,你的头发都这样乱。”

  当她把手伸到他的发际,他觉得出她的手在颤抖,一下子就从他的发尖,传到他的心上,他打了一个冷战。

  “这阵我好了,告诉他们给我弄点吃的来,再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好,好,我就去,我就去。”

  他立刻站起来走到母亲的屋里,当他把这些情形向母亲说的时候,他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母亲可并不那么兴奋,一面吩咐阿梅快点去煮点麦片,一面自己准备去看看。

  “我还忘记了,妈,她说要把小孩子抱给她看看。”

  “也好,也好,我抱过去吧。”

  母亲就从小床里把正在睡着的婴儿抱在手中,随他走过去。

  在病人的脸上居然露出微笑来,看到孩子,她还伸出两只手去接。

  “就由我抱着你看吧,你不该劳动。”

  “妈,给我看看吧。”

  她低微地,迟缓地说着。母亲就把孩子送到她的床上,随着用手摸摸她的额部。

  她用一只手拢了孩子的身躯,把自己的脸紧紧靠着孩子的脸,还用那烧裂的嘴唇亲着孩子的颊。孩子醒了,用他那不能望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空中。突然在她的眼角淌下两行泪水。

  母亲不知哪一阵又出去了,他想把孩子抱过来,可是当他伸过手去,青芬止住他,她爽性用两只手拢着那细小的身躯,一面无力地摇着头。

  “让我多亲亲我的孩子吧,谁还知道我能不能好起来?”

  他的手缩住了,一面惊恐地问着:

  “你怎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你不是就要好起来了么?”

  “唉,你不知道,我怕闯不过去了。”

  接着她又流泪了,他就凑到她的面前,从她嘴里呼出的热气直扑到他的脸上,他勉强地忍住了。

  “我不是不想活下去,我的孩子,我舍不下,还有你,你这几天待我真好极了。”

  “青芬,我对不起你——”

  “不说那些话,过去的就算了,将来你好好爱孩子。”

  “青芬,你不要说这些话,只是发烧,算不得什么病。”

  “哎,我知道我自己,我早就看过书,书上说产妇最怕发烧,一生产我的心里就怕,现在算着上了,好了,什么都要完了。”她费力地喘一口气,又把嘴吻着身边的婴儿,“我自己也常解说,我的病不要紧,现在我真不愿意死的——”

  “你不要提这个字,我怕听,我怕听。”

  静纯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象是在摇撼自己的头,他的心真是苦痛着。

  “不要这样,静纯,我看了心里也难过,将来你要好好待别人,别人就会待孩子,好了,不要说人家不了解你,你也应该先了解别人,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象有点什么东西塞住她的喉咙,她的眼睛睁大了,用手指着自己的嘴,静纯惊恐地跑出门去,他几乎是喊叫着:

  “妈,快来,快来,青芬要不成了!”

  母亲三脚并两步地赶了来,楼上楼下的人都被这声音扰乱了,都跑到二楼来。

  她安静些了,眼半闭着,只有呼出来的气,没有吸进去的,母亲轻轻挪开她的手,把又睡着了的婴儿抱过来,顺手交给静宜,要她放到小床上去,黄俭之不知道怎样是好,他不断叹息着,他的左眼简直是跳动地闪着。静婉和静珠默默地站在床边。静玲也挤在她们的中间,这几天都不许她们进来,如今她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垂死的人,菁姑从楼上下来,哇的一声哭出来,这一声把静纯的眼泪引出来了,他把眼镜放到桌上,用手绢掩着脸,母亲急忙吩咐她们把她架到楼上去。

  “简直她是故意,病人顶要安静了,她自己的心本来就够难受了,还这样子,她怎么受得了,静纯,你也先站到一边去——”

  听到母亲的话,他并没有站到一边去,只是放下来掩着脸的手绢,擦干了眼睛上的泪,强自忍着心里的悲痛。

  这时,窗外忽然吹起大风来了,落叶象急雨似地扑打着窗子和地面,青芬的气息愈来愈小了,终于停止了。

  她的脸还是安静的,嘴角微微咧着,眼睛并没有全闭好。

  母亲嘴里喃喃地在念着,没有忘记吩咐静纯:

  “轻轻把她的眼皮关好吧——不要惦记孩子了,他长大了也不忘记你……”

  静宜和静婉哭了,静纯也哭了,母亲又说:

  “不要把眼泪滴到她的身上呵,她要受罪的。”

  静纯轻轻地把她的手放顺了,在一切人的意料之外,他在她的额间轻吻了一下,然后把一张白手绢盖在她的脸上。

  “唉……”

  黄俭之悠长地叹息了一声,低着头走到外面去,守在甬道里的李大岳看到他那不稳的脚步早就赶到前面挽住他。

  顶楼上的菁姑,一直也没有止住她的哭声,在她的哭声里,还夹着许多话。

  三天后,一切都过去了,在晚上,静纯忽然象从他的深思醒过来,和父亲说:

  “爸爸,孩子的乳名我想换一个。”

  “呵,为什么?英儿这个名字不好么?”

  父亲仿佛觉得自己的威严又被刺了一下,惊奇地反问着。

  “不,为了纪念他死去的母亲,我想还是改做青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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