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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方亦青踏进了一步这样的场所就确切地增多一分他的厌恶,过分的温暖使他觉得有无数的针刺着他的全身,他不能象别人一样地脱下外衣,因为他是穿了一件长袍。他掏出手绢来擦着额间渗出来的汗水,他一直也不能把它再放回袋里。他看看静珠和柳,她们都十分娴熟地把外衣脱了,然后以窈窕的行态走进大厅。他可显得不自然,光滑的地面使他不敢自如地下脚,他只是移动着走路,好容易他们才在一张桌子上坐下,侍役很客气地过来招呼他们,好象很熟识的样子。

  “您有好多天不来了——”那个漂亮的侍役满脸堆着笑和她们说,“上星期六的化装跳舞人真多,我还当您会来呢,先订四客午饭么?”

  “好,就是四客,有什么菜?”

  “今天的菜都是您喜欢吃的,没有错——”那个侍役说着就从小衣袋里抽出菜单,必恭必敬地要读给她听。

  “不用,你知道就好了。”

  那个侍役把菜单放回去,把身子一躬,才离开他们。

  “静珠,好象今天是你请我们吃——”

  “大哥,你赖可不成,到这里来,只好你请我,何况今天你——”

  静珠说到这里停止了,故意笑了笑,才又把脸转向方亦青。他并不抬起眼睛来,皱着眉,很苦痛似的。她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静纯紧皱的眉头会移到他的脸上来,她望望静纯,他显得兴致极高的样子,没有一点不安。

  在一阵鼓掌之后乐声起来了,静珠就低低地和方亦青说:

  “你是觉得不舒服么?不要这样子,生活是多方面的,人应该适应环境,吃完饭我们就可以离开。”

  方亦青朝她苦笑着,他象是想说话,终于又忍住,又把手绢擦着额际的汗。她偷偷地拍拍他的手。

  第一回音乐之后停些时又奏第二回,这一次就有许多男女到场里去跳舞,静珠就和静纯说:

  “你为什么不请Mary去跳?”

  “你看我跳得又不好,衣服又不整齐……”

  “那也不怕什么,我们又不是参加正式的party,本来我们是吃饭,谁也不能笑我们。”

  静纯抬起眼睛来望着柳,她正在用多情的眼望了他,他们相互地微笑着,静纯就站起来请她合跳。

  “他们走了,我们说话可以方便点。”

  静珠长长地喘一口气,她好象很疲乏,她的两肘架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今天球打得太多了,”方亦青很关心地向她说,“许久不运动,骤然打那么多的时候对于身体极不好。”

  “也不只是打球的原因,睡眠不足,做什么事都没有精神,真讨厌!”

  “静珠,你应该好好多睡些,你应该注意你的身体,我们都还年轻,我们该好好读点书,将来在社会上做点事,玩固然也很有趣,犯不上糟踏自己的身子。”

  虽然是几句极平常的话,可是每个字都慰贴地碰到她的心;有许多人是死也不会把这样的话说给她,有许多人已经不愿意再说了,以为这样的话在她的身上没有一点效果。只有他,不嫌惮烦地和她说,让她自己想到,“真还有一个关心我的人。”

  她微笑着,仰起头来看他,他就不安地也和她笑,在他的笑容里整个地显出他那颗纯朴的心,他从来不文饰,他的样子和他的心一样。她的心感到一丝的刺痛,她想:“为什么我要请他到这里来呢,他是那么朴实,为什么我要留他在这里忍受苦痛呢?……”

  这时节侍役已经送上汤来,她就和他说:

  “不用等他们,我们先吃吧,吃完了回学校去。”

  他们才吃了一半,柳和静纯回来了,他们都很高兴,柳故意和静珠说:

  “好,你们也不等一下,自己就吃起来。”

  “我以为你们不觉得饿,好象用不着吃什么。”

  静珠也取笑他们。静纯有点不好意思,就向静珠说:

  “Next Sound你陪我跳吧,好不好?”

  “我?我累得要命,我才不跳呢,再说我们吃完了就要回学校去。”

  “那,那……”静纯显得有些失望,不知说些什么好。

  “你们尽管在这儿好了,方先生陪我回去。”

  “那也好,那也好。”

  吃完饭的时候果然静珠就和方亦青走了,他们才走出饭店的门,方就和她说:

  “我迈出一步来身子就轻松了。”

  这时候,可爱的春日的阳光正温和地照着,微风轻轻地拂着人的面颊,路旁的树枝都显得柔软了,宜人的气候使人们都暂时地把苦痛丢在一边。

  “你的大哥和柳好象很熟似的。”

  “还不是和你一样,才见两次面。”

  “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说我们回学校去吧?”

  “这么好的天气——”

  “你不知道,学校附近有许多好地方,我常常一个人去,又安静又美丽,一点也不象这热闹的城市。”

  “好,我们去,我们一块去。”

  回到学校他先陪她到女生宿舍,她换了一身布衣服再走出来。

  “你看我穿这样的衣服好么?”

  静珠象一只小鸟似地跳到他的面前偏着头问。

  “好,再好也没有了,衣服原以舒适为主,穿得太好了,才象是衣服穿人,不是人穿衣服——”这时候静珠已经把右手伸进他的左臂里,他稍稍感到一点窘迫,他也不愿意做出太寒酸的样子,就任了她的意和她走到外面去,“——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到了过年的时候,换上好衣服,简直就换了样子,觉得非常的拘束,不自在,我和母亲抱怨,她就说我没有那份福气,没有福气也好,我不在乎那些。”

  他们走出学校的西门,跨过一座小桥,桥折向朝南的一条路。这已经不算是路了,不过是田畦间的行人径,只能容一个人行走。

  “我就没有想到这还可以走。”

  “什么地方不可以走呢,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只要走过这一段,路就会宽了,你看那边不是有一带竹林么,竹林的后面还有几个人家,在秋天我常喜欢站在他们门前的广场上,看他们收集粮食,他们的快乐是人间少有的。你看,他们现在就忙碌了,到了丰收的时候自然他们极快乐,他们是应该快乐的,因为他们化去他们的精力——”

  “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教给我的一首诗,我只记得两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是李绅的悯农诗,前面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再接下去才是你念出来的两句。”

  “你怎么能记得这许多?我只能记得一点,一大段事我只记得一小节,我自己就是这么不中用!”

  “也不象你说的不中用,实在是你的精力分散的方面太多了,所以才不能完全。”

  “有时候我也极恨我自己,明明知道得很清楚,偏偏自己还沉下去,真是向下比向上容易得多。也许这是我们女子的天性,无论什么事都只走easiest way。”

  “The easiest way io the lowiest way,是不是?”

  静珠不说什么,她原也是知道得极清楚,有时候极怕想,她只图眼前的快乐,象世纪末的享乐者一样;可是她极年轻,应该极有生气。

  他们说着已经走过了那丛竹林,也看见那几家农舍。有几只狗站在门前朝他们吠叫,可是它们并不跑上来,看见他们走过去,就自然地停止下去。

  他们一直走到一个池塘旁才停下来,为了取水和洗衣的方便,有几级石阶一直伸到水里去,他们就坐在石阶的上面。他们安静地坐着,许久都没有话,阳光烘着他们的后背,暖燠燠地有微痒的感觉。他们望着池塘的水,那早已溶解了,在边上泛着绿色的细沫。在象镜子一样的水面上,映着他们的面影,很清晰,很逼真,他把一个小土块丢下去,立刻就漾破了平静的水面,没有人影,也没有树木,竹林和房舍的影子。

  “投下去的是死亡,于是什么都不存在了”,方象是感喟似地说,“我一个人常常坐在这里,我想:‘当我坐在这里,水面上有我的影子,我走了,那个影子立刻就消灭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所以我以为我们不应该活在水上。我们应该活在木板上,我们要把生活一笔一画地刻在那上面。”

  静珠谛听着他的话,似懂又似不懂地,她也把一块土丢到水里,看看水的圈纹荡开去,但是她抓不着什么。她想到方还要说下去的,她就听着。

  接下去的又是一阵沉默,他好象在想什么,两手拢了膝头,他的眼睛望着天空,她顺了他望过去,什么也没有,那只是蔚蓝的天和一两片浮着的白云。她有点茫然,心里想:“难说就是这两片极常见的云彩使他呆了么?”他没有呆,突然间他的脸转过来望着她,和她说:

  “静珠,我早就想和你说些话,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知道我以为——”他善意地,不自然地笑着,松开一只手摸抚自己的下颚,好象这能帮助他说出来要说的话似的,“——我以为你不和她们一样,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是的,我记得你从前和我说过,你要‘游戏人间’,想想看,你还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你能在人间游戏么?多少想游戏人间的人,结果是被别人游戏了,自然你还年轻,那一层还谈不到,不过我以为你的生活照这样下去是极不好的——”

  他停了停,把手伸过去拉着她的手,她很温和地和他微笑,一闪间使他突然记起来这笑容在哪里见过,他记得是一幅西洋名画,画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半身,露着千古不灭的微笑;画家和题名他一时记不起来,可是他的心里许着:“我一定要查出来,回头我就到图书馆去。”

  可是他不久就记起来了,那是达文西的摩娜·里莎。

  “——譬如象我们能走进大学来已经很不容易,有多少人没有这样的机会呢?就说我,好容易和我的父亲哀求了许久,卖了一半田,我才能到大学里来。我不是说究竟读大学能有什么用,或是那些教授们也真懂些什么;这只是要我们得一点常识,同时给我们一个自己读书的机会。你的家我知道,比我的不知好了多少倍,象柳就不同,我知道她的家很穷苦,可是她不能安于那样的生活,她到大学来完全是找寻安逸的生活,她忘了自己的本,天天醉生梦死,她结交许多男同学男朋友,她是有目的的,你不同,你只想玩得高兴,你要快活,唉,其实怎么样才算快活呢?——”他深思似地想了想,才又说下去:“——许多同学都以为我太苦恼了,每天钻在图书馆里,不去享受一切都市的文明,没有事就到乡下来散步;可是我自己却很快乐,尤其是今天。你看我们坐在这里,眼前所看到的都是真实,池塘,房屋,树木,流云,蓝天……没有一点虚伪,我可以向你打开胸腑说话,要说什么就说出来,我们不是在社交场上守礼的君子,我知道你也不会因为我的失礼就怪罪我,你想这还不算是一件快乐的事么?”

  他说完,无邪地笑着,他的笑声的回音又折回来,当他自己已经停止了,那笑声还不曾断,他就高高兴兴有意地说:

  “你看,当着我笑了,万物都随着我笑,为什么我不快乐呢。”

  “我想在一群人当中你最不快乐了,好几次我都看出来,每次你同我两个人在一起,你就很高兴。”

  “我是这样,从小就如此,当初我的家还不象现在,一家人都很热闹的时候,我偏喜欢一个人躲在一旁;后来我的家衰败下来,别人成天抱怨,成天难过,我什么也不在乎,我还是安静的躲在一边。”

  静珠听到“我的家衰败下来”这一句话,她打了一个冷战,她记得从前,她的家也是极热闹的,而今只有一个架子撑在那里,每次她回到家里好象走进往日宫殿的遗迹,或是爬进坟墓;住了一天,再钻出来。她真不愿意回去,她怕那份冷寞。

  “我的个性就和你不同,我喜欢忙。”

  “你不是喜欢忙,你是喜欢热闹。”

  “对了,要我一个人死也受不了,我愿意放下这件事就是那件事,高高兴兴就把日子过去了,所以我的朋友极多,我的方面也极广,亦青,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好女孩子,你对我好我知道的,我待你象我自己的弟兄。你说的话我也听得进,只是要我做起来就困难了——”

  “生活如果是平静的,永远都觉得很安然,你喜欢热闹,你总有时候回到自己的地方,那你不更感觉寂寞了么?”

  “不,不,那时候我一定很累了,我很快就能睡着。”

  “你一夜都不醒么?你不曾有一个时候觉得自己更孤独么?我知道的,你不要故意和我这样说,你还只是一个孩子,我,我也不能算是成人,可是在人生的路上我多迈了几步,我的路也和你的不同,你简直是跨上错误的路,因为你有纯良的天性,你还能跨到良好的路上。”

  “这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朋友们从来不指摘我,他们都说我的生活过得极好;我家里的人有时候想到我就严厉地斥责我,可是我偏不听,你,你也在说我的错处,你却用弟兄的温情来感动我,难说我真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么?——”

  “那就好,那就好……”

  方匆忙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不曾想到能说动她,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染了深红的指甲也不象往常那样刺眼。

  “你试着领我过一个新的生活,开辟新天地,你不要把希望放得太大,就以为我是一个垂死的人。也许我能好下去也说不定,如果不能呢,你不要再理我了,也不要骂我,任我去好了——那我就彻头彻尾不可救药了。”

  她说完,两只眼睛望了他,也紧紧捏着他的手。在他的眼里她好象已经换过一个人,那不是一个凡人,象是才钻出水面的一朵新放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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