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靳以 > 前夕 | 上页 下页


  自从十多年前这房子造成的时候,有着猫脸的她就随同了一些不应用不应时的衣物填满了这顶楼。那些衣物有的更破烂了,被检出来丢去,有的在阴暗的角落里发着霉败的气味;可是她却越活越硬朗,越有趣味,而且那两只眼睛,真象背地里别人说的一样,冒着象鬼火一般的绿光。

  她今年只有三十九岁,是父亲的最小的一个妹妹。她在二十岁那一年出嫁的,她的丈夫那时候正害着很重的病,本打算藉迎娶的喜气可以冲去病魔,没有想到不过两年那个丈夫就死了,丢下她一个,虽然还有一大家人,就是因为那家太大了,使她受着无尽无休的气,那个好心地的哥哥就跑去和她说:

  “走,菁妹,犯不着在他们这儿怄气,跟哥哥走,怎么样也有你的吃、穿、住、……”

  于是她真就来了,一天,两天,一年,十年——这样将近二十年了。

  每个人看见她一定以为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至少也就要到了半百的年龄。她的脸和身驱都好象和年月走着相反的路,一天天地缩了,小了,小小的圆脸,划满了皱纹,象在大太阳下晒了十多天的小东瓜,使人看见了就觉得很不舒服。圆圆的小眼,圆圆的鼻头,颧骨那里总是红红的颜色。那不知道是生来的血色,还是每天把胭脂涂上去。可是每天她总要抹粉却是事实,白色的铅粉填在皱纹里,不止不能显得她年青,更把她显得老一点。整个地说起来她的脸象一张猫脸,她原养了一匹叫做花花的猫。不知道是她的脸象猫还是猫的脸象她,总之一眼看到她们就自自然然地找到相似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在猫的嘴边有几根胡子,她的嘴边却真是光光的,什么也没有。

  她走起路来也象一只猫,总是悄手悄脚,一点声息也没有,常是走到别人的身旁才被发觉了,就惊惶地一面轻轻拍着胸口一面说:

  “可真吓死我了,连点声音也没有就来了,怕不吓掉了人家的魂!”

  当她年轻的时候,正如她那时候一切的年轻的女子一样,总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这样就使人摸不到她的性情和思想,(若是她也有思想的话,)不过说起来总算是善良型的人物。自从成了寡妇之后住到哥哥的家中就显然有些不同了,她已经不象少女那样含羞,那样怕事;孤寂不调谐的生活使她的性情也向着乖僻的路。

  最初好象是藉口思念死去的丈夫,时时哭泣着,阴着脸子。她的眼泪好象是无尽的泉源,随时都可以流下来。更是别人高兴的时候,她会当着人的面垂泪。劝解着她,她就说:

  “我们哪还能有那份快活的心肠,我是死去丈夫的人了,我知道应该怎么样来做寡妇的——”

  虽说是把她和无用的什物都丢在顶楼里,她自己也有一间很宽敞很精致的屋子。只是屋顶显得低一点,夏天的时节不如楼下那样阴凉。那间长方的屋子摆满了她从前陪嫁的家俱,那么多,使走进去的人很难下脚步。箱子里也装满她从前的衣物用品,她从来也不肯拿出一点来,她常恨恨地说:

  “我情愿它们都坏掉,我也不能拿给别人,那都是我的命,我还有什么亲的热的?”

  可是她很尽心收拾保护她自己的物件,每天她化去一半的时候去揩拭那些桌椅柜橱,她不要别人动手。(其实她甚至于很厌烦别人走进她的房里。)有时候她把那嫁时的衣着拿出来呆呆地出神,那时候她仰起头来望着墙上的和真人一样大小的一张男人照片。她绝不懂得爱,可是她有时候很想念他。

  她极爱那只白毛黑斑的猫,她还特意为它在窗上和门上取掉一块玻璃,好使它出入方便;可是惹怒了她的时节,她狠命地打它,几乎象要打死的样子,嘴里总还象斥责一个人似地骂着。别人那时候就很能听出来她不是骂一只猫,而是骂着人。

  由于自己的恶运,她几乎是祈求着恶运降到每个人的身上,就是对她极好的哥哥,她也时时刻刻盼他遭遇更大的不幸。她忌妬一切别人的所有,她的心里时常在想:

  “我的命是到了头,我还怕什么呢?大了不得也就是那么回事;我要看着他们,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破呢!……”

  她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喜欢知道别人的不幸,那使她满足。她的性情很暴燥,常是因为极小的事情便哭嚷着再也住不下去,拿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皮箱,说是就要走了。在先是还没有走出她自己的房门就有人来劝住了,后来是楼梯口,再后是二楼的房里,若是一直走到大门也没有人劝,她就坐在门边爽快地哭一场,又悄悄地溜上了楼。连对她一直极好的哥哥也不能忍,叫着:

  “哭吧,号吧,这几年我的这步恶运都是你替我号来的。你想想看,做哥哥的哪一点对不起你……”

  曾经有过一次,她一直跑到河边跳下去,那时候河水没有二尺深,老王赶去把她拖上来,象一只泥猪一样又拖转来了。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知道别人都盼我死,我活着还有什么味?……”

  其实没人想到她,更没有人盼她死;住在顶楼那里,她却睁大圆圆的眼睛,竭力寻找不幸或是不幸的阴影。她有过人的精力,她很晚才睡,灯火一直不熄,到早晨很早就起来了,她什么事情不做,就只呆呆地坐在那里也可以消磨整日的光阴,那时候她所钟爱的那只猫就在她的肩上膝上爬着。当她走动的时节,那只猫在她的脚下缠,正象她的影子,随她到任何的地方。

  静玲曾说过;“菁姑姑真象极了一只猫,还不如爽爽快快变成一只猫在地上爬呢。”

  听到了这句话的静宜就会责备似地说:

  “五妹,你不该这样说话,姑姑听见了怎么办?”

  可是她的心里也在想着,如果姑姑也象花花一样用四只脚在地上走路,一定很象一只猫的。她还极力幻想着,变成一只猫的姑姑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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