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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用的人(1)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一切地上的生物都定在那里为悬在天空的太阳烧着烤着,没有一点方法来躲避,只有深切地感觉到:活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得以隐藏在房中的我呢,也正在烦恼着,因为厌人的知了,引起我的睡意;(我知道如果没有那冗长单调的鸣声,我决不能在热得连一口气也透不过来的天还想到午睡的。)可是当我睡到了床上,只有短短的一刻,就为汗把我浸醒了。我像是还做过一个梦来,梦中跌到水中去,只一下就惊醒我,通身的汗像是从上面淋下来。我立刻爬起来,用冷水冲了一下,当我用毛巾擦干了时,又是一层汗渗出来了。我没有法子,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便挥着蒲扇坐到椅子上去。

  于是我打开来一本书,我想借着读书来忘却酷热之苦;可是当我的身子屈向书桌,头稍稍低了下时,就有一行汗从颈部一直流到前胸。那微痒之感使我不能忍耐。我只好站起来再用毛巾去揩着,这时候,大门的铜环不知道为那一个人敲着锵锵地响起来了。我想这一定是送信的邮差,为了生活不得不在这样的时候奔走,友人们是决也不会来造访的。我以为仆人一定会应声开门,可是事实却不尽然,因为那门环一直在响着。那干枯无味的声音惹起我的烦燥,便跑出去,一下子拉开了虚掩着的门,使我惊异的是站在门际的是和我相识十年的友人杨。他穿了夏布长衫,通身都是绉褶,如石像一样地兀自站在那里。我伸出手去想来握他的手,他却没有向我伸过手来。我说:

  “请进来坐吧,这么大热的天……”

  他没有说一句话,顺了我的指引走进我的房子,我请他坐下去。我为他倒了一杯凉水,还送给他一把蒲扇。

  在三年未曾和他见面期间,半月前是偶然地在公园遇着了。那时因为有另外的友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着我的住址。还说了没有事请过来谈的话。但是在我的心中,为着他身形与容貌之变迁,最初是诧异着,又反复地想着,终于是萦绕心中难以放得下。当我和他相识的时候,他有着魁梧的身材,有着红而健康的脸色,他的眼睛是肯定的,永远像望了闪在前面的光明与幸福。他聪明,又有好的环境。在朋友中,他是最为人所羡慕的。并不一定是为了他那物质环境,却因为他永远像是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愁苦这个字。但是后来,为了什么样的冲动,他却走到远远的南方去从事实地的革命去了。这已经使与他相识的人起着莫大的惊讶,因为像他那样的人,至多不过是好一点的公子哥儿而已,真能舍开了温暖的家与美丽的妻,也是为人所想不到的事。在千辛万苦之中,他居然平安地过来了,在报纸上居然也有了他的名字。好像他所寻求的已经为他得着了。他满足了,他成功了;可是在一次大的变迁之下,他从九死一生之中逃了出来。他弃去了自己的姓名,不和一切人往来,走了许多生疏的地方,后来是躲在自己的家中。也是偶然间在街上遇着了,我拍着他的肩,叫着他的名字,他却微笑着和我说:

  “先生,你也许是错了,我不认识你的。”

  我再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的脸为风霜之侵蚀,成为黧黑的了,又瘦下一些去,他的头发又是杂乱的,唇间又有一点小小髭须。这是当着他把头转过来的时候,我就自觉孟浪了,纵然是有相同的背影,这面貌是距离了脑中所记忆的他差了许多。再注视着,也还是这样;于是我不得不说着抱歉的话,以自己的粗心与短视为理由,请求对方的原谅。他点着头连续地说着: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他仍自向前走了,我还是注视着,仍然使我起着这个人一定是我所想的那个人的感想;因为他在走路的时候,在摇着上半部的身躯,每次又把手故意碰着自己的裤管。这次我却没有再追上去问着,一半想也许有相同的人,再有就是我想到了即或是他,也怕有什么不便,所以才故意地躲着我。

  过了一两天,我却得了一封信,那是他写来的,他先在请求我的宽恕,因为那天我所请求原谅的人就是他的。他说明因为在街上要躲避路人的耳目,不得不装成和我不相识的样子。在末了是写着他是诚心地在希望着一个老友在闲暇的时候能到他的家中去谈一谈。

  我去了,那是在一个早晨,仆人为我回过之后,就请我随着他走进去。领我穿过了一道一道的门,那是华丽的中国旧式的建筑,从那式样上看,使我想到当初的所有者一定是王公之一流。我是被领到最后面的一个花圃里,穿了浴衣的他正在那里闲逸地以喷水壶来浇着水。他看到我,立刻放下手中的喷水壶,赶到我的面前来和我握着手。他笑着,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我的,在说着:

  “我们是几年没有见面了!”

  “我的眼力还是不差吧,居然能看得出你来。”

  他笑了,他告诉着我,就是那天在街上,他也几乎自己忍不住要笑出来。

  “为什么我们不坐下去谈呢?”

  他于是就拉了我的手坐在藤萝架下面的竹椅上,这时仆人也就送来纸烟和茶水。

  “你抽烟吧?”

  他先取出一支来送给我,可是我却摇摇头。

  “我不会抽。”

  “还是不会抽么,隔了这么几年?”

  他只得自己点起一支来抽着了,他抽烟的姿态是有些不同的,他是努力地吸着,因着就发出来嗤嗤的声音,这样子就好像他要把一支烟一口就吸尽了似的。

  “你倒真有这闲情逸致呵!”

  我这样和他说了,他把眼睛朝我望了,用手先丢去衔在嘴中的烟蒂,就回答着:

  “不这样子怎么办呢,这样子的国家,这样子的时代!”

  在他的话语之间,自自然然地就听得出来他那深积在胸中的愤懑来了,他抓着自己的下颏,突然间他把右手伸到我的面前和我说:

  “李,你来看看!”

  在那手掌的中间,我分明地看到一个疤痕,他又站到我的身前,把肩部褪了出来,我也看到一个疤痕,他又把腿一只一只地抬了起来,在那上面我看到了三个创伤的遗迹。

  “这些就都是了,几乎我自己的生命也放到上面了;可是我所得到的是什么呢,是迫害,是流亡!”

  他又坐到椅子上面去,像是叫喊一样地说出来,还用手拍着裸露的大腿。为这过度的兴奋,他的脸又涨红来,暗青色的筋也突出着。

  “但是你却尽了你的力量,从灾难中拯救起来无数的人民。”

  “人民又是在新的灾难之中了!”

  他立刻就接着我的话说下去,随后即是一个沉默。我是知道从前他怀了什么样喜悦的心情跑到南方去;可是现在他却变成了如此的懊丧,想像着若是没有什么过于使他失望的地方,也许不会几年间一个人有着如此大的变迁吧。

  “无论如何,你总是做过一番事业。”

  “事业么?现在是什么也提不到的,除非我们能达到成功之路,那才算是事业;可是现在,唉……”

  他摇着头,不断的叹气,他觉着自己像是太无力了。

  “几月前你还不是在××政府有着很重要的位置么?”

  “是呀,可是现在他们在搜求我,只要为他们捉去;就会杀了我。”

  “这不是不公平的事么?你曾和他们在共同的目标之下受了许多的苦难,你决不该得到这样的报酬。”

  “你以为这世界上还有公平这两个字么?”

  他呵呵地笑起来了,他像对了一个不懂世故的孩子说了一句傻话而笑着。充分地显出他自己是一个深知世界的人了。

  我们端起茶杯来各自喝了一口。

  为了好奇的缘故,我请他告诉我他是怎么样伤了的,他告诉我使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手掌上为枪弹所洞穿了的那一次。

  他说,当着革命军还没有到上海的时候,他是事先被派着去做秘密工作的,暗地里他联合了许多工人。

  “由我一个人的指挥,去夺北火车站。在最初,我只是抱了牺牲的决心,因为以一群未经战争的工人来和那些兵士们对抗,就是那些兵多么不中用,也是难抱乐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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