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蒋光慈 > 野祭 | 上页 下页


  我们于是开始谈起话来了。我先问起她的学校的情形,她同密斯黄的关系等等,她为我述说了之后,又问起我的生活的情形,我告诉她,我是一个穷苦的,流浪的文人,生活是不大安定的。她听了似乎很漠然,无所注意。我很希望她对于我的作品,我的思想,我的生活情形,有所评判,但她对于我所说的一些话,只令我感觉得她的思想很蒙混,而且对于时事也很少知道。论她的常识,那她不如淑君远甚了。她的谈话只表明她是一个很不大有学识的,蒙混的,不关心外事的小学教师,一个普通的姑娘。但是这时我为所谓朴素的美所吸引住了,并不十分注意她的这些内在质量,我还以为我俩初次在一块儿谈话,两下都是很局促的,当然有许多言不尽意的地方。因为我爱上她了,所以我原谅她一切……

  “下这样大的雨,她今天倒先来看我,可见得她对我是很有意思了。也好,我就在她的身上,解决我的恋爱问题罢,不解决真是有点讨厌呵!……她似乎也很聪明的样子,我可以好好地教导她。……”我这样暗暗地默想着,她今天这次冒雨的来访,实在增加了我对于她的爱恋。我越看她越可爱,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忠实的女子,倘若她爱上我,她将来不致于有什么变动。我所需要的就是忠实,倘若她能忠实地爱我,那我也就很满足了,决不再起别的念头。……如此,我似乎觉得我真正地爱上她了。

  我俩谈了两个多钟头的话。楼下的挂钟已敲了十一下,她要回校去了;我邀她去到馆子吃饭,可是她说下午一点钟有课,恐怕耽误了,不能去。我当然不好过于勉强她。当她临行的时候,她说我不方便到她的学校里去看她,因为同事们要说闲话,如果她有空时,她就到我住的地方来看我……我听了她的话,不禁暗暗地有点奇怪:“她是当先生的,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同事们说闲话?有什么闲话可说?……呵!也罢,也许是这样的。只要她能常常到我这儿来就好了。……”

  我送她下楼,当我们经过淑君的身旁时,淑君还是斜躺在籐椅子上面,面向着墙壁看书,毫不理会我们,似乎完全不觉察到的样子。这时她的嫂嫂在厨房里烧饭,当我将密斯郑送出门外,回转头来走到客堂时,淑君的嫂嫂连忙由厨房跑出来向我问道:

  “她是什么人?是你的学生还是你的……?”

  “不,不是,她不是我的学生,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我很羞怯地这样回答她。我暗暗斜眼瞟看淑君的动静,她似乎没有听到我们说话的样子。她连看我们也不看一下,这时我心中觉着有点难过,似乎有人在暗暗地责罚我。我想向淑君说几句话,但是我说什么话好呢?她这时似乎在沉静地看书,但是她真是在看书吗?……接着淑君的嫂嫂带着审问的口气又问我道:

  “你的女朋友很多吗?”

  “不,不,我没有几个女朋友……”

  “我告诉你,陈先生!女朋友多不是好事情,上海的女拆白党多得很,你要当心些呵!……”说至此,她向淑君看一看,显然露出为淑君抱不平的神情,我不禁也随着她的眼光向淑君溜一下,看着她仍是不作声地看书,连动都不动一动。

  “交女朋友,或是娶大娘子,”她又继续地说道:“都是要挑有良心的,靠得住的,陈先生,你晓得吗?漂亮的女子大半都是靠不住的呵!……”说完话,她即掉转头走向厨房去了。

  她简直是在教训我,不,她简直是在发牢骚,为淑君抱不平。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微微地有点生气,但是没有表示出来。我两眼笔直地看着她走向厨房去了。我这时的情绪简直形容不出,是发怒?是惭愧?是羞赧?是……?我简直一瞬间陷于木偶般的状态,瞪目不知所言。过了半晌,我又掉转头来看看淑君,但是淑君还是继续地在看书,一点儿也不理会我。我偶然间觉着难过极了!我想向她说几句话,但是我找不出话来说,并且我不敢开口,我似乎觉着我是一个犯了罪过的罪犯,现在正领受着淑君的处罚,虽然这种处罚是沉默的,无形的,但是这比打骂还严厉些。我最后无精打采地跑上楼来了。半点钟以前,密斯郑所给予我的愉快,安慰和幻想,到这时完全消沉下去,一缕思想的线只绕在淑君的身上,我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我自己觉得很奇怪:我对于淑君并没有爱的关系,因之,对于她并不负什么责任,为什么今天淑君的冷淡态度,能令我这样地怅惘呢?……

  一上了楼,我即直躺在床上,满脑子乱想,不觉已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往时到了吃饭的时候,如果淑君在家,大半都由淑君叫我下楼吃饭,但是今天却不然了。“饭好了,下来吃饭呀,陈先生!”这不是淑君的声音了,这是淑君嫂嫂的声音!为什么淑君今天不叫我了?奇怪!……我听见不是淑君叫我吃饭的声音,我的一颗心简直跳动起来了。“我今天还是下去吃饭呢,还是不下去?……”我这样地犹豫着,也可以说是我有点害怕了。结果,我的肚子命令我下去吃饭,因为我已经饿得难受了。

  我们还是如往时地共桌吃饭。淑君的母亲坐在上横头,今天也似乎有点不高兴的神气,这是因为输了钱,还是因为……?淑君的嫂嫂坐在下横头,默默地喂她的小孩子。淑君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神气,呵,她的神气简直给我以无限的难过。她这时的脸色是灰白的,一双大眼充满了失望的光,露出可怜的而抱怨的神情。我不敢正眼看她;我想说些话来安慰她,但是我能说些什么话呢?我们三人这样地沉默着,若除了碗筷的声音,那么全室的空气将异常地寂静,如同无人在内似的。这种现象在往时是没有的。

  这种寂静的空气将我窒压得极了,我不能再忍受,就先勉强地开口说道:

  “老太太!今天打牌运气好吗?赢了多少钱哪?”

  “没有赢多少钱,”她很冷淡地回答我。“没有事情,打着玩玩。”大家又重复沉默下来了。

  “陈先生!”淑君忽然发出很颤动的声音,似乎经了许多周折,踌躇,忍耐,才用力地这样开口说道:“你今天出去吗?”

  “不出去,密斯章。”我很猜疑地望着她,这时她的脸略起了一层红晕,两眼又想看我,又不敢看我似的,接着又很颤动地问道:

  “今天来看你的这个女朋友,她姓什么呀?”

  “她姓郑。”

  “她现在做什么事情呀?”

  “现在一个女子小学里当教员。”

  “呵呵!……”她又不说话了。

  “现在的女学生真是不得了,”淑君的母亲这样感慨地说道:“居然自己到处找男朋友,轧姘头:唉!不成个样子!……”

  淑君望了她母亲一眼。我听了她的话,一方面觉得她的话没有道理,一方面却觉得没有话好驳斥她。我以为我今天还是以不做声为妙,同这些老太婆们总是说不出道理来。

  “妈,你这话也说得太不对了!哪能个个女学生都乱轧姘头呢?当然有好的,也有坏的,不可一概而论。”淑君表示不赞成她的母亲的意见。淑君的嫂嫂插口说道:

  “现在男女学生实行自由恋爱,这不是乱轧姘头是什么?去年我们楼上住的李先生,起初本没有老婆,后来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个剪了头发的女子,糊里糊涂地就在一块住起来了。他们向我们说是夫妻,其实没有经过什么手续,不过是轧姘头罢了。后来不知为什么吵了一场架,女子又跑掉了。”

  “自由恋爱本来是可以的,”淑君说着这一句话时,将饭碗放下,似乎不再继续吃的样子,呵,她今天只吃了一碗饭!“不过现在有些人胡闹罢了。女子只要面孔生得漂亮,想恋爱是极容易的事情;而男子呢,也只要女子的面孔生得漂亮,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问。男子所要求于女子的,是女子生得漂亮,女子所要求于男子的,是男子要有金钱势力……唉!什么自由恋爱?!还不是如旧式婚姻一样地胡闹么?……”

  淑君说完这些话,就离开桌子,向籐椅子坐下。她又拿起一本书看。我听了她的话之后,我简直说不出我的感想来:她是在骂我呢?还是在教训我呢?还是就是这样无成见地发发牢骚呢?……

  我想在她的面前辩白一下,但我终于止住了口。也好,权把这些话语,当作淑君对于我的教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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