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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平民文学


  近年来,国内颇有人搜集各地的歌谣,在报纸上发表的已很不少了。可惜至今还没有人用文学的眼光来选择一番,使那些真有文学意味的“风诗”特别显出来,供大家的赏玩,供诗人的吟咏取材。前年常惠先生送我一部《北京歌唱》(Pekinese Rhymes),是1896年驻京义大利使馆华文参赞卫太尔男爵(Baron Guido Vitale)搜集的。共有一百七十首,每首先列原文,次附英文注解,次附英文译本。卫太尔男爵是一个有心的人,他在三十年前就能认识这些歌谣之中有些“真诗”,他在序里指出十八首来做例,并且说,“根据在这些歌谣之上,根据在人民的真感情之上,一种新的‘民族的诗’也许能产生出来呢?”现在白话诗起来了,然而做诗的人似乎还不曾晓得俗歌里有许多可以供我们取法的风格与方法,所以他们宁可学那不容易读又不容易懂的生硬文句,却不屑研究那自然流利的民歌风格。这个似乎是今日诗国的一桩缺陷罢。我现在从卫太尔的书里,选出一些有文学趣味的俗歌,介绍给国中爱“真诗”的人们。

  十一,九,二十 胡适

  (一)(原三二)

  出了门儿,
  阴了天儿;
  抱着肩儿,
  进茶馆儿;
  靠炉台儿,
  找个朋友寻俩钱儿。
  出茶馆儿,
  飞雪花儿。
  老天爷。
  竟和穷人闹著顽儿!

  (二)(原六十)

  喜雀尾巴长,
  娶了媳妇儿不要娘。
  妈妈要吃窝儿薄脆,
  “没有闲钱补笊篱。”
  媳妇儿要吃梨,
  备上驴,
  去赶集;
  买了梨,
  打了皮,
  “媳妇儿,媳妇儿,你吃梨!”

  (三)(原一一九)

  隔着墙儿扔切糕,
  枣儿豆儿都扔了。
  隔着墙儿扔砖头,
  砸了妞儿的两把儿头。(旗装妇女的头。)
  隔着墙儿扔票子,
  “怎么知道姑娘没落子”(落读如闹。)

  (四)(原一二三)

  我的儿,
  我的姣,
  三年不见,长的这么高!
  骑着我的马,
  拿着我的刀,
  扛着我的案板卖切糕。

  (五)(原一四〇)

  锥帮子儿,
  纳底子儿,
  挣了二升小米子儿。
  蒸蒸烙烙,
  吃他娘的一顿犒劳!

  (六)(原一五一)

  小姑娘,作一梦,
  梦见婆婆来下定:
  真金条,
  裹金条,
  扎花儿裙子,绣花儿袄。

  (七)

  大哥哥,二哥哥,
  这个年头怎么过!
  棒子面儿二百多。——
  扁豆开花儿,一呀儿哟!

  (八)(原一四六)

  穷太太儿,
  抱着个肩儿,
  吃完了饭儿,
  绕了个湾儿,
  又买槟榔,
  又买烟儿。

  (九)(一四三)

  庙门儿对庙门儿,
  里头住着个小妞人儿,
  白脸蛋儿,
  红嘴唇儿,
  扭扭捏捏爱死个人儿!

  (十)(原九六)

  小三儿他妈,
  顶房柁,(房柁是屋梁,此句说屋低。)
  窝抠眼,
  挺长脖;(此两句说他瘦。)
  穿着一件破袳𧟌,
  窟窿儿大,
  补丁多,
  浑身的钮子没有两个。
  告诉你妈嫁了我罢:
  又得吃来又得喝。

  (十一)(原八二)

  好热天儿,
  挂竹帘儿。
  歪脖儿树底下,
  有个妞儿哄着我顽儿!
  穿着一件大红坎肩儿,
  没有沿边儿;
  梳油头,别玉簪儿;
  左手拿着玉花篮儿,
  右手拿着栀子茉莉串枝莲儿。

  (十二)(原七〇)

  风来啦,
  雨来啦,
  老和尚背了鼓来啦!

  (十三)(原五五)

  红葫芦,
  轧腰儿;
  我是爷爷的肉姣儿,
  我是哥哥的亲妹子,
  我是嫂嫂的气包儿。
  爷爷,爷爷,赔什么?
  大箱大柜赔姑娘。
  奶奶,奶奶,赔什么?
  针线笸箩儿赔姑娘。
  哥哥,哥哥,赔什么?
  花布手巾赔姑娘。
  嫂嫂,嫂嫂,赔什么?
  “破坛子、
  烂罐子,
  打发那丫头嫁汉子!”

  (十四)(原四四)

  一进门儿喜冲冲,
  院子里头搭大棚;
  洞房屋子把灯点,
  新姑娘一傍泪盈盈。
  新郎不住的来回观,
  说,“你不吃点儿东西儿,
  我可以疼!”

  (十五)(原五)

  沙土地儿跑白马,
  一跑跑到丈人家。
  大舅儿望里让,
  小舅儿望里拉。
  隔着竹帘儿看见他,
  银盘大脸,黑头发,
  月白缎子棉袄,银疙疸。(原注,疙疸是钮扣。)

  (十六)(原二〇)

  金轱辘棒,
  银轱辘棒,
  爷爷儿打板儿
  奶奶儿唱,
  一唱唱到大天亮。
  养活了个孩子没处放,
  一放放在锅台上,
  嗞儿嗞儿的喝米汤!

  (附注)我选的原三二,四四,五五,六十,这四首在卫太尔指出的十八首之中。

  (原载1922年10月1日《读书杂志》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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