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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梨洲论学生运动


  去年在《晨报》的‘五四纪念号’里,我曾说过:

  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面,政府太卑劣腐败了,国民又没有正式的纠正机关(如代表民意的国会之类),那时候,干预政治的运动,一定是从青年的学生界发生的。

  我们这样承认学生干政的运动为‘变态的社会里不得已的事’,当时已有许多人看了摇头,说我们做大学教授的人不应该这样鼓励学生的运动。

  但是二百六十年前,有一位中国大学者,他不但认学生干预政治是变态的社会里不得已的事,他竟老实说这举动是‘三代遗风’!

  这位学者就是明末清初的黄梨洲先生。他的《明夷待访录》中《学校篇》说:

  学校所以养士也。然古之圣王其意不仅此也,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是非,而公其是非于学校。是故养士为学校之一事,而学校不仅为养士而设也。

  这就是说,学校不仅是为造毕业生而设的,理想的学校应该是造成天下公是公非的所在。黄梨洲的理想国家里没有国会一类的制度,但他要使学校执行国会的职务,所以他说:

  东汉太学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宋诸生伏阙捶鼓,请起李纲。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乃论者目之为衰世之事。不知其所以亡者,收捕党人,编管陈欧,正坐破坏学校所致,而反咎学校之人乎?

  可见他不但不认这种学生干政的事为‘衰世之事’,他简直说‘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

  他又说:

  太学祭酒(即今之国立大学校长)推择当世大儒,其重与宰相等。……每朔日,天子临幸太学,宰相六卿谏议皆从之。祭酒南面讲学,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有缺失,祭酒直言无讳。

  这是黄梨洲理想的国立大学。他真是一个乌托邦的理想家!他如何能料到他著书之后二百五十八年的某月朔日,‘宰相六卿’都‘巡狩’于天津去打一万元一底的麻雀牌呢!

  黄梨洲不但希望国立大学要干预政治,他还希望一切学校都要做成纠弹政治的机关。国立的学校要行使国会的职权,郡县立的学校要行使郡县议会的职权。他说:

  郡县朔望大会一邑之缙绅士子。学官讲学。郡县官就弟子列,北面再拜。师弟子各疑义相质难。其以簿书期会不至者,罚之。郡县官政事缺失,小则纠绳,大则鸣鼓号于众。

  这不是行使郡县议会的职权吗?

  黄梨洲极力反对官府任命校长教员的制度,他主张校长教员都由公议推举。他又主张学生应该有权驱逐一切卑污腐败的校长与教员。他说:

  郡县学官毋得出自选除。郡县公议,请名儒主之。其人稍有干于清议,则诸生得共起而易之,曰,是不可以为吾师也!

  以上略述黄梨洲关于学生运动的意见。我并不想借黄梨洲来替现在的学生吐气。我的意思只是因为黄梨洲少年时自己也曾做过一番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他著书的时候已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他不但不忏悔他少年时代的学生运动,他反正正经经的说这种活动是‘三代遗风’,是保国的上策,是谋政治清明的唯一方法!这样一个人的这番议论,在我们今日这样的时代,难道没有供我们纪念的价值吗?

  十,五,二

  (原载1921年5月4日《晨报》“五四纪念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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