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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经虞与费密(7)


  他们推开了那无用的道,主张那整治国家,实事实功的道。他们说:

  圣人生平可考,乡党所记可征,弟子问答可据。后儒所论,惟深山独处,乃可行之;城居郭聚,有室有家,必不能也。盖自性命之说出,而先王之三物六行亡矣;《四书》之本行,而圣王之六经四科乱矣。……果静极矣,活泼泼地会矣,坐忘矣,冲漠无朕至矣,心无不〔在〕腔子,性无不复,即物之理无不穷,本心之大无不立,而良知无不致矣,亦止与达摩面壁,司马祯坐忘,天台止观,同一门庭,则沙门方士之能事耳。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安能与古经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合哉?(下,十九)

  拿家国民生作有用无用的标准,虽然颇近于狭义的实用主义,然而当时的虚空无稽的玄谈实在需要这样的一个严格的评判标准。费氏指出宋明的理学只是“深山独处”的自了汉的哲学,但不适用于“城居郭聚,有室有家”的生活。他们的“道”,是要能适用于一切社会阶级的:

  帝王天命统道,为“首出庶物”之尊;公卿百僚,布道之人;师儒,讲道之人;生徒,守道之人;农工商贾给食成器,遵道之人;女妇絍酒浆,助道之人。朝廷,政所从出,立道之源;有司公堂,行道之所;胶庠,言道之所;乡塾,学道之所;六经,载道之书;历代典章,续道之书;文章辞赋,彰道之书;冠婚丧祭,吉凶仪物,安道之用;军务边防,五刑百度,济道之用。——此圣门所谓道也,非后儒“宗旨”之谓也。(下,二十)

  这种见地,初看去似乎是很浅近淡薄的,但仔细看来,却是几千年无人敢说,无人能说的大见识。他的主旨只是要使思想与人生日用发生交涉;凡与人生日用没交涉的,凡与社会国家的生活没关系的,都只是自了汉的玄谈,都只是哲学家作茧自缚的把戏,算不得“道”。他们说:

  圣人中正平实,广大无尽,国家是赖,本配天配地之学。后儒变立新说,化为各自一种囊风橐雾,或可有可无之经。(下,二十)

  凡经不起这个实用主义的标准的评判的,都只是可有可无的“囊风橐雾”。

  天下既治,无异于中材;天下已乱,无救于成败;上不足以急君父之难,下不足以拯生民之厄;浮言荒说,高自矜许,诬古人而惑后世。(上,四十五)

  这叫做可有可无的囊风橐雾!

  费氏父子的实用主义,简单说来,只是

  教实以致用,学实以致用。(上,五十一)

  十个大字。说得更明白点,只是

  言必虑其所终,而行必稽其所蔽。(上,四五)

  说的更明白点,只是

  修之有益于身,言之有益于人,行之有益于事,仕则有益于国,处则有益于家。(上,四十五)

  在教育方面的应用,只是

  用元先儒袁桷《国学旧议》,令习实事,如礼乐兵农漕运河工盐法茶马刑算,一切国家要务,皆平日细心讲求,使胸有有本末定见,异日得施于政。在学十年,选而仕之,使自署其习云“能某事”,得以课勤其实,悉考为伍贰,禄俸足以养廉,历练国事;能则迁升,不能则罢去。(上,四十七)

  在政治方面的应用,只是

  论政,以身所当者为定,考古斟酌调剂之。仁义礼乐,遵二帝三王为法。至于典制政刑,采之历代,庶可施行。尧舜三代风气未开;今所用者,亦政之大端;而世所行,皆汉唐以来累朝讲求明备,传为定章。使天下安宁,不过济时救弊也已。(中,二十二)

  上文最后引的一段话,即荀卿“法后王”之意,但费氏父子说的更痛快明白。如云,“尧舜三代风气未开”,此是何等见识!费氏父子又举封建井田为例,说明此意。他们说:

  欲行郡县阡陌于先王风尚淳质之世,时有所不可;即欲行封建井田于后王人心大变之日,势亦有所不能。故封建井田,先王之善政也;郡县阡陌,后王之善政也。所谓“王道”,不过使群黎乐业,海宇无扰,足矣。(中,二十三)

  这是历史的眼光。费经虞曾讲《中庸》“议礼,制度,考文”云:

  定天下之大端在礼。六官,一代之政俱在,名曰《周礼》,则礼广矣。度与文皆礼中事,别成一条。天子公侯卿大夫庶人悉有定数,不敢逾越,此之谓度。文者,所以如古今因革变通也。议者,合众论而成一是也。制者,画为一代章程也。考者,取其适用而不颇僻也。(中,二十六)

  他们的结论是:

  立政兴事,不泥古,不随俗;或革,或因,上不病国,下不困民,求合于中。(中,二十四)

  应用的标准仍是那实用主义的标准,“济时救弊也已”。

  (4)费氏议论人的态度

  费氏父子经过无数痛苦的经验,深知人情世故,故他们议论人物,往往能持一种忠恕平允的态度。自从宋儒以来,士大夫自居于穷理,其实只是执着一些迂腐的意见;他们拿这些意见来裁量人物,往往不惜割削人的骨肉,勉强凑合他们的死板法式。他们自己迷信“无欲”为理想境界,所以他们上论古人,下论小百姓,也期望他们无私无欲。他们抱着成见,遂不肯细心体谅人们的境地,一律苛刻,吹毛求疵,削足就履。所以自程颢、朱熹以后,学者心眼里只认得几个本来没有的圣人,其余的都不是完人。

  殊不知他们的教主孔丘先生当日本是一个很和平圆通的人。孔丘也肯见见南子,也不拒绝阳货的猪肉,也和他国里的一班贵族权臣往来问答;他的弟子也有做季氏的家臣的,也有做生意发财的,也有替蒯瞆出死力的。他老人家晚年也曾说过,乡原是德之贼,而狂狷却还有可取。他老人家教人要“绝四”,而宋儒却偏偏忘了“毋固”、“毋我”的教训!费氏父子对于宋明理学家的这种态度,最不满意,常常提出抗论。他们说:

  夫运代不同,犹四时之递序;而性情互异,若水火之相隔也。……历代人才不一:或识高而学浅,或学赡而识卑;或文多而浮,或武壮而暴;或刚德而败事,或激昂以邀名;或谋深而谤腾,或名重而毁至;或始而亡命江湖也,后能立勋钟鼎;或其初托足匪类也,继乃望重朝端;或辱身以就奸贼,而曲忍全君;或畏势觉其难移,而退避免祸;或公忠体国,事欲核实,而诸臣怨之;或招呼同类,朋党害政,而天下称之;或为众所攻而未尽非,或为众所宗而非无过:或规模弘远而人议其侈,或守身清介而人讥其固;或刚正之质以温厚为怯懦,或柔婉之哲以劲直为乖张:——天下原非可一定不移,为衡宜百务精当。……此伊尹不求备于一人,孔子论朱干玉戚豚肩不掩皆贤大夫也。乌有一生事事无疵,言言中节乎?……宋世曲士陋儒,志浮目狭,未尝炼达,辄凭枯竹衡量古人;洗沙而数,拔毛而度;未悉之事,闭户以谈;往代之非,意见为刺;削平生之勋德,搜隙罅以为罪。……固薄之论满世,忠恕之道全乖;使识略高贤遗冤简册,饮恨九原:此百世无已之大痛也。(上,11-12)

  这已是很平允的议论了。他们又说:

  邵雍曰,“古今之时则异也,而民好生恶死之心无异也。”故人臣不幸,世治而遭值奸凶,世乱而陷没盗贼,隐忍污辱,苟全性命,保妻子,以守宗祀,未为尽失。惟相与煽乱为可诛耳。故生命,人所甚惜也;妻子,人所深爱也;产业,人所至要也;功名,人所极慕也;饥寒困辱,人所难忍也;忧患陷厄,人所思避也;义理,人所共尊也。——然恶得专取义理,一切尽舍而不合量之欤?论事必本于人情,议人必兼之时势。功过不相掩,而得失必互存。不尽律人以圣贤,不专责人以不死。不以难行之事徒侈为美谈,不以必用之规定指为不肖。后事之忠咸足以立身,异时之善皆可以补过。从古从今,救时为急;或可或否,中正为宜。倘坚信宋儒刻隘臆说,恐伊、吕、微、箕生于汉、唐,亦多遗议矣。《诗》云:“神之听之,终和且平。”所当尽绝语录酷深之浮辞,仍守经传忠恕之定旨。(上,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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