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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经虞与费密(5)


  (2)费氏论经学传授源流

  用帝王公卿治安天下的政治史作道统,这是费氏父子的一种道统论。但他们另作一种《道脉谱》,叙七十子之后经学传授的统系,表示儒学传授并不曾中断,并没有宋儒说的“孟子没而不得其传焉”的事。这也是用历史的事实来证明宋儒的道统论的虚妄。费密作《道脉谱论》(《弘道书》上),简直是一篇儒学史论。他说:

  秦人焚书,经文尽失。儒者壁藏之,冢藏之,子若孙口授之,二三门人讨论纂述之:保秘深厚,幸获不坠。经已绝复存者,先秦诸儒之力也。

  汉兴,……正定讹残,互述传义,共立学官。……经久亡而复彰者,汉儒之力也。

  自汉而后,中罹兵事,书传佚落。六朝以来诸儒于经注解音释,或得其遗以补亡脱,至唐始会为十二经;上自朝廷,下逮草野,皆有其书。经如丝复盛者,魏、晋、隋、唐诸儒力也。(上,十七)

  自《宋史》分“道学”“儒林”为两途,后人遂轻视汉魏以下的经师,以为他们未闻大道;而道统所寄,竟像真在那些得千圣不传之绝学的周、程、张、朱诸人了。费氏父子不认政治史上三代以后全是“势力把持,牵滞过日”,也不认学术史上孟子以后儒学遂无传人。他们用历史事实来指出秦、汉以下的传经诸儒皆是七十子的真正传人。但从历史上看来,汉儒尤为重要。他们说:

  然汉儒,冡子也;后儒,叔季也。汉儒虽未事七十子,去古未远,初当君子五世之泽,一也。尚传闻先秦古书,故家遗俗,二也。未罹永嘉之乱,旧章〔未〕散失,三也。(上,廿七)

  这不但代表费氏家学,并且代表清朝学者的“汉学运动”。这三层理由,其实只是一个理由,其实只是“去古未远”四个字。清代学者所以推崇汉儒,只是因为汉儒“去古未远”,比较后代的宋、明臆说为更可信任。这个态度是历史的态度。宋明儒者的毛病在于缺乏历史的态度。他们的思想富于自由创造的成分,确有古人所不曾道过的;但他们不认这是他们自己的创见,却偏要说这是古经的真义。这并不是他们有心作伪欺人,只是缺乏历史的眼光,不知不觉地把他们自己的创见误认作千余年前孔子、孟子的真谛。后来他们的经说既成了学术思想界的无上权威,后人无法可以推翻他们。只有从历史上立脚,指出宋、明儒者生当千余年之后,万不能推翻那“去古未远”的汉儒的权威。清代的汉学运动的真意义在此;上文引的费密主张汉儒所以最可崇信的三层理由,要算是这个运动的最明白的说明了。

  人皆知汉学盛于清代,而很少人知道这个尊崇汉儒的运动在明朝中叶已很兴盛。费氏父子富于历史的兴趣,自言他们的主张乃是宋、元、明三朝学者屡次主张的。在一处(上,廿二)他们列举宋朝司马光、欧阳修以下,直到明末的钱谦益等,凡一百零二人,都是主张汉唐诸儒可以继承七十子的。他引明朝的学者的话,更可以表示明朝中叶以后反理学,重汉学的倾向。如王鏊说:

  汉初六经皆出秦火煨烬之末,孔壁剥蚀之余。然去古未远,尚遗孔门之旧。诸儒掇补葺,专门名家,各守其师之说。其后郑康成之徒笺注训释,不遗余力,其功不可诬也。宋儒性理学行,汉儒之说尽废。其间有不可尽废者,今犹见之《十三经注疏》,惟闽中有板。闽本亡,汉儒之学或几乎息矣。

  又引郑晓的话:

  宋儒论汉儒驳杂,讥其训诂,恐未足以服汉儒之心。宋儒取资汉儒者,十之七八。宋诸经书传注尽有不及汉儒者。

  又引归有光的话:

  光钻研六经,溯其源本。秦火以后,儒者专门名家,确有指授。古圣贤之蕴奥未必久晦于汉唐,而乍辟于有宋。

  又引新安黄洪宪的话:

  经艺奥微,汉儒精通其旨。使非《注疏》先行于世,则扃鐍未启,宋儒之学未必能窥其堂奥。……矧汉去古未远,表章之后,遗书四出;诸儒校雠未必无据焉,可尽訾哉?

  这皆可表见尊崇汉儒的风气不起于明末清初。费密又叙他的直接渊源有四个人:

  (1)张朝瑞作《孔门传道录》,纪七十子。

  (2)朱睦㮮作《授经图》,列汉儒。

  (3)邓元锡作《学校志》,从七十子序及近代。

  (4)王圻作《道统考》,取儒林世系,收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诸儒于宋之前,著论明其不可废。

  因为这四个人的书不大行于世,所以费经虞父子推广这个意思,“遵圣门定旨,辑为《中传正纪》”。此书今不传了,但据《新繁志》及《贯道堂集》所称,“《中传正纪》一百二十卷,序儒者授受源流,为传八百余篇,儒林二千有奇”。《中传》的意思即是我们在上文说过的“通诸四民之谓中”。他们自己又下定义道:

  中者,圣人传道准绳也。不本中以修身,僻好而已;不本中以言治,偏党而已;不本中以明学,过不及而已。故谓之中传。(上,廿二)

  据《新繁志》载的书目,费密还有《中旨定论》一卷,《中旨正录》二卷,《中旨辨录》二卷,《中旨统论》二卷,《中旨申惑》二卷。这可见“中”字是费氏家学的一个中心观念。

  《道脉谱》似是《中传正纪》的一种图表,“画图详其世次,述传授之宗系”。此谱亦不传。但章学诚引《贯道堂集》,说费密“自推其学出于子夏七十二传”,大概此谱必有许多牵强附会的地方,怪不得章氏要说他“妄诞不经”了。

  《道脉谱论》的后半列举五种反对的议论,并举五种答复。其第二辨云:

  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盖千四百年之后,乃得不传之学于遗经而承道统。

  费密驳他道:

  ……既不敢自为传,云得之遗经,是遗经也,汉、唐诸儒……兴之继之,初非一人力,非一代力获传此遗经也。……传此遗经以惠后世,使得因之以识圣门所述先王之遗,何一二儒生窜乱经文,悍然自是,皆黜削不以为传也?不亦太过乎?

  其第三辨云:

  汉、唐传遗经,信矣;未得性命微旨,不闻道也。汉、唐只可言传经,宋始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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