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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集》再版自序(2)


  这种双声叠韵的玩意儿,偶然顺手拈来,未尝不能增加音节上的美感。如康白情的“滴滴琴泉,听听他滴的是什么调子?”十四个字里有十二个双声,故音节非常谐美。但这种玩意儿,只可以偶然遇着,不可以强求:偶然遇着了,略改一两个字,如康君这一句,原稿作“试听”,后改为“听听”,是可以的。若去勉强做作,便不是做诗了。唐宋诗人做的双声诗和叠韵诗,都只是游戏,不是做诗。

  所以我极赞成朱执信先生说的“诗的音节是不能独立的”。这话的意思是说:诗的音节是不能离开诗的意思而独立的。例如《生查子》词的正格是: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下半阙也是如此。但宋人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第一句与第五句都不合正格,但我们读这词,并不觉得他不合音节,这是因为他依着词意的自然音节的缘故。又如我的《生查子》词,第七、八两句是:

  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第七句也不合正格,但读起来也不见得音节不好。这也是因为他是依着意思的自然音节的。

  所以朱君的话可换过来说:“诗的音节必须顺着诗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轻重,自然高下。”再换一句说:“凡能充分表现诗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轻重,自然高下的,便是诗的最好音节。”古人叫做“天籁”的,译成白话,便是“自然音节”。我初做诗以来,经过了十几年“冥行索涂”的苦况;又因旧文学的习惯太深,故不容易打破旧诗词的圈套;最近这两三年,玩过了多少种的音节试验,方才渐渐有点近于自然的趋势。如《关不住了》的第三段:

  一屋里都是太阳光,
  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
  他说,“我是关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又如:

  雪消了,
  枯叶被春风吹跑了。

  又如: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樱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又如:

  上面果然是平坦的路,
  有好看的野花,
  有遮阴的老树。
  但是我可倦了,
  衣服都被汗湿遍了,
  两条腿都软了。
  我在树下睡倒,
  闻着那扑鼻的草香,
  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

  这种诗的音节,不是五七言旧诗的音节,也不是词的音节,也不是曲的音节,乃是“白话诗”的音节。

  以上说的是第二个理由。

  我因为这两个理由,所以敢把《尝试集》再版。

  有人说,“你这篇再版自序又犯了你们徽州人说的‘戏台里喝采’的毛病,你自己说你自己那几首诗好,那几首诗不好,未免太不谦虚了”。这话说的也有理。但我自己也有不得已的苦心。我本来想让看戏的人自己去评判。但这四个月以来,看戏的人喝的采很有使我自己难为情的:我自己觉得唱工做工都不佳的地方,他们偏要大声喝采;我自己觉得真正“卖力气”的地方,却只有三四个真正会听戏的人叫一两声好!我唱我的戏,本可以不管戏台下喝采的是非。

  我只怕那些乱喝采的看官把我的坏处认做我的好处,拿去咀嚼仿做,那我就真贻害无穷,真对不住列位看官的热心了!因此,我老着面孔,自己指出那几首诗是旧诗的变相,那几首诗是词曲的变相,那几首诗是纯粹的白话新诗,我刻诗的目的本来是要“请大家都来尝试”。但是我曾说过,尝试的结果“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浪费”。这便是我不得不做这篇序的苦心。“戏台里喝采”是很难为情的事;但是有时候,戏台里的人,实在有忍不住喝采的心境,请列位看官不要见笑。

  总结一句话,我自己承认《老鸦》、《老洛伯》、《你莫忘记》、《关不住了》、《希望》、《应该》、《一颗星儿》、《威权》、《乐观》、《上山》、《周岁》、《一颗遭劫的星》、《许怡荪》、《一笑》——这十四篇是“白话新诗”。其余的,也还有几首可读的诗,两三首可读的词,但不是真正白话的新诗。

  这书初写定时,全靠我的朋友章洛声替我校抄写定;付印后又全靠他细心校对几遍。这书初版没有一个错字,全是他的恩惠。我借这个机会很诚恳的谢谢他。

  民国九年八月四日 胡适序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梅盦

  这半年以来,我做的诗很少。现在选了六首,加在再版里。

  适 九,八,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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