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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的引论(3)


  在我们这个时候,有种种音标可用,有语音学可参考,所以我们回看李汝珍最得意的这点发明,自然觉得很不希奇了。但平心而论,他的音韵学却也有他的独到之处。他生于清代音韵学最发达的时代;但当时的音韵学偏于考证古韵的沿革,而忽略了今音的分类。北方的音韵学者,自从元朝周德清的《中原音韵》以来,中间如吕坤刘继庄等,都是注重今音而不拘泥于古反切的。李汝珍虽颇受南方韵学家的影响,但他究竟还保存了北方音韵学的遗风,所以他的特别长处是(1)注重实用,(2)注重今音,(3)敢于变古。他在《凡例》里说:“是编所撰字母,期于切音易得其响,按粗细各归一母。”他以实用为主,故“非,敷,奉”并入“粉”,只留音,而大胆的删去了国音所无的v音;故“泥,娘”并入“鸟”,另分出一个“嫩”,两母都属n音,而那官音久不存在的ng与gn两音就被删去了。这种地方可以见他的眼光比近年制造注音字母的先生们还要高明一点。他分的韵母也有很可注意的。例如“麻”韵分为“遮”(eh)“鸦”(a,ia)“挝”(ua)三韵;而那个向来出名的“该死十三元”竟被他分入四韵。这都是他大胆的地方。

  本来这些问题不应该在这篇里讨论;不过因为《人名大辞典》很武断的说李汝珍“实未窥《等韵》门径”,所以我在这里替他略说几句公道话。要知道实用的音韵学本和考古的音韵学不同道,谁也不必骂谁。考古派尽管研究古音之混合,而实用派自不能不特别今音的微细分别。许桂林作《音鉴后序》,曾说:

  顾甯人言古无麻韵,半自歌戈韵误入,半自鱼模韵误入(适按,此说实不能成立;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二期汪荣宝先生所著长文,及钱玄同先生跋语)。然则必欲从古,并麻韵亦可废。若可随时变通,麻嗟何妨为二部乎?

  这句话正可写出考古派与实用派的根本不同。李汝珍在《音鉴》卷四里曾论他的《著述本意》道:

  苟方音之不侔,彼持彼音而以吾音为不侔,则不唾之者几希矣。岂直覆瓿而已哉?珍之所以著为此篇者,盖抒管见所及,浅显易晓,俾吾乡初学有志于斯者,借为入门之阶,故不避谫陋之诮。……至于韵学精微,前人成书具在,则非珍之所及失矣。(四,页二六)

  他是北京人,居南方,知道各地方音之不同,所以知道实用的音韵学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我们看他著述的本意只限于“吾乡”,可以想见他的慎重。他在同篇又说:

  或曰:子以南北方音,辨之详矣,所切之音亦可质之天下乎?

  对曰:否,不然也。……天下方音之不同者众矣。珍北人也,于北音宜无不喻矣;所切之音似宜质于北矣。而犹曰未可,况质于天下乎?(四,页二五)

  他对于音韵学上地理的重要,何等明了呀!只此一点,已足以“前无古人”了。

  (三)李汝珍的人品

  我们现在要知道李汝珍是怎样的一个人。关于这一点,《音鉴》的几篇序很可以给我们许多材料。馀集说:

  大兴李子松石少而颖异,读书不屑屑章句帖括之学;以其暇旁及杂流,如壬遁,星卜,象纬,篆隶之类,靡不日涉以博其趣。而于音韵之学,尤能穷源索隐,心领神悟。

  石文煃说:

  松石先生慷爽遇物,肝胆照人。平生工篆隶,猎图史,旁及星卜弈戏诸事,靡不触手成趣。花间月下,对酒征歌,兴至则一饮百觥,挥霍如志。

  这两个同时人的见证,都能写出《镜花缘》的作者的多才多艺。许乔林在《镜花缘序》里说此书“枕经葄史,子秀集华;兼贯九流,旁涉百戏;聪明绝世,异境天开”。我们看了余集石文煃的话,然后可以了解《镜花缘》里论卜(六十五回又七十五回),谈弈(七十三回),论琴(同),论马吊(同),论双陆(七十四回),论射(七十九回),论筹算(同),以及种种灯谜,和那些双声叠韵的酒令,都只是这位多才多艺的名士的随笔游戏。我们现在读这些东西,往往嫌他“掉书袋”。但我们应该记得这部书是清朝中叶的出产品;那个时代是一个博学的时代,故那时代的小说也不知不觉的挂上了博学的牌子。这是时代的影响,谁也逃不过的。

  关于时代的影响,我们在《镜花缘》里可以得着无数的证据。如唐敖多九公在黑齿国女学堂里谈经,论“鸿雁来宾”一句应从郑玄注,《论语》宜用古本校勘,“车马衣轻裘”一句驳朱熹读衣字为去声之非,又论《易经》王弼注偏重义理,“既欠精详,而又妄改古字”:这都是汉学时代的自然出产品。后来五十二回唐闺臣论注《礼》之家,以郑玄注为最善,也是这个道理。至于全书说的那些海外国名,一一都有来历;那些异兽奇花仙草的名栋,也都各有所本(参看钱静方《小说丛考》卷上,页六八至七二):这种博览古书而不很能评判古书之是否可信,也正是那个时代的特别现象。

  (四)《镜花缘》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书

  现在我们要回到《镜花缘》的本身了。

  《镜花缘》第四十九回,泣红亭的碑记之后,有泣红亭主人的总论一段,说:

  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

  这是著者著书的宗旨。我们要问,著者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究竟他所见的是什么?

  我的答案是:李汝珍所见的是几千年来忽略了的妇女问题。他是中国最早提出这个妇女问题的人,他的《镜花缘》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

  这是《镜花缘》著作的宗旨。我是最痛恨穿凿附会的人,但我研究《镜花缘》的结果,不能不下这样的一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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