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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梓年谱(3)


  雍正九,辛亥(1731),先生三十一岁。

  友人严长明生。

  雍正十一,癸丑(1733),先生三十三岁。二月,移家至南京,寄居秦淮水亭。

  有《买陂塘》二首,序云:“癸丑二月,自全椒移家,寄居秦淮水亭。诸君子高宴,各赋看新涨二截见赠;馀既依韵和之,复为诗馀二阕,以志感焉。”第一首上半云:

  少年时,青溪九曲,画船曾记游冶。绋纚维处闻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复夜,费蜀锦吴绫,那惜缠头价!臣之壮也,似落魄相如,穷居仲蔚,寂寞守蓬舍。

  第二首下半云:

  人间世,只有繁华易委;关情固自难已。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饥欲死;也不管干时似淅矛头米。身将隐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

  先生又作《移家赋》:序五百七十二字,赋二千五百二十九字,可说是他文集中的第一巨作。序中有云:

  晏婴爽垲,先君所置;烧杵掘金,任其易主。百里驾此艋艇,一日达于白下。……梓家本膏华,性耽挥霍。生值承平之世,本无播迁之忧。乃以郁伊既久,薪成疾。枭将东徙,浑未解于更鸣;乌巢南枝,将竟托于恋燠。……虽无扬意之荐达之天子,桓谭之赏传于后人,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追为此赋,歌以永言。悲切怨愤,涕涶流沫。

  全赋先叙吴氏远祖,次写他的高祖,次写曾祖弟兄,次写曾祖,次写曾祖以下五十年的家门盛况,次写他的父亲,次写父死后家门不振的状况(以上略引见前篇)。次写全椒乡土风俗的浇薄:

  彼互郎与列肆,乃贩脂而削脯;既到处而辄留,能额瞬而目语。鱼盐漆丝,齿革毛羽;……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迁其地而仍良,皆杂处于吾土。山傪人面,穷奇锯牙;细旃广厦,锦帷香车。马首之金匼币,腰间之玉辟邪。……昔之列戟鸣珂,加以紫标黄榜,莫不低其颜色,增以凄怆;口嗫嚅而不前,足盘辟而欲往。

  《儒林外史》里的宋为富,万雪斋,方老六,彭老五,大概都在这一段里了。以下一长段,写他自己:

  梓少有六甲之诵,长余四海之心。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忿深。嗟早年之集蓼,托毁室于冤禽。淳于恭之自棰不见,陈太邱之家法难寻。熏炉茗碗,药臼霜砧;竟希酒圣,聊托书淫;旬锻季炼,月弄风吟。谈谐不为塞默,交游不入佥壬。……有瑰意与琦行,无捷径以窘步;吾独好此姱修,乃众庶之不誉。……闭户而学书空,叩门而拙言辞。至于眷念乡人,与为游处,似以冰而致蝇,若以狸而致鼠。见几而作,逝将去汝!……既而名纸毛生,进退维谷。叹积案而成箱,亦连篇而累牍,虽浚发于巧心,终受欪于拙目。鬼嗤谋利之刘龙,人笑苦吟之周朴。竟有造请而不报,或至对宾而杖仆。谁为倒屣之迎?空有溺庐之辱。……五世长者知饮食,三世长者知被服。彼钱癖与宝精,枉秤珠而量玉。遂所如而龃龉,因穷途而悉缩。

  全椒人只晓得他是一个败子,不认得他是一个名士。故他最不满意于他的本乡人。《外史》中借五河县来痛骂他的本县(看第四十七回)。他所以要离开乡土,寄居南京,大半也是由于他厌恶全椒人的心理。

  雍正十二,甲寅(1734),先生三十四岁。

  有《除夕乳燕飞》词:

  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自昨岁移居住此。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捧卮酒,泪痕滓。家声科第从来美。叹颠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应愧煞谷贻孙子。倘博将来椎牛祭,总难酬罔极恩深矣,也略解,此时耻。

  此词写他的忏悔,见解却不甚高明。

  雍正十三,乙卯(1735),先生三十五岁。

  是时政府诏令内外大臣荐举“博学鸿辞”的学者。

  乾隆元年,丙辰(1736),先生三十六岁。

  三月,安徽巡抚赵国麟考取先生,行文到全椒,取具结状,将正式荐举他入京应博学宏辞的考试。先生病了,不能上路,才作罢(《文集》唐时琳序。)先生从此不应乡举考试(程晋芳作的传)。

  《儒林外史》写杜少卿装病辞荐辟(第三十三回),《全椒志》(十,页四七)也说他“乾隆间以博学鸿词征,辞不就”。程晋芳给他作传,说,

  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

  这三种说法,都不很确实。我只采取唐时琳的序,因为他当时做江甯教授,又是推荐吴敬梓的人,他说的话应该最可靠。况且唐序又说,

  两月后,敏轩病愈,至馀斋。……余察其容憔粹,非托为病辞者。

  况且先生自己有《丙辰除夕述怀》诗,也说,

  相如封禅书,仲舒天人策。夫何采薪忧,遽为连茹厄!人生不得意,万事皆诉诉。有如在网罗,无由振羽翮。

  可见他的病是真病,不是装病。当时他还很叹惜他因病不得被荐。事后追思,落得弄真成假,说,

  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外史》三十四回。)

  我这样说法,并不是要降低吴敬梓的人格。做秀才希望被荐做博学鸿词,这也算不得什么卑鄙的事。现在《文木山房集》里,赋中有《正声》、《感人赋》,题下注“抚院取博学鸿词试帖”;又有《继明照》、《四方赋》,下注“学院取博学鸿词试帖”。诗中有试帖诗三首,下分注“督院”、“抚院”、“学院”取博学鸿词试帖。可见吴先生自己并不讳饰他曾去应考省中博学鸿词的考试;又可见他确然觉得这是做秀才的一场很光荣的结局。至于程晋芳说赵国麟“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那是错的。赵国麟后来并不曾荐他。杭世骏的《词科掌录》记赵国麟保举的,只有《文木集》中(卷三,页三)说的江若度、梅淑伊、李岑淼三人,而没有吴敬梓的名字。这是铁证。

  是年词科被荐者,有先生的从兄吴檠(字青然,号岑华,有《咫闻斋诗抄》,《阳局词抄》,《清耳珠谈》等书;即《外史》中的杜慎卿)和友人程廷祚(绵庄,即《外史》中的庄征君),皆不第,程晋芳作程廷祚的《墓志铭》,说:

  雍正十三年,举博学鸿词科。……乾隆元年至京师。有要人慕其名,欲招致门下,属密友达其意曰,“主我,翰林可得也”。先生正色拒之。卒不往,亦竟试不用,归江宁。(《勉行堂文集》卷六)

  这一件事,可与《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大学士太保公一节参看。《文本集》有《减字木兰花》词一首,注云:

  识舟亭阻风,喜遇朱乃吾,王道士昆霞。

  词云:

  卸帆窗下,一带江城浑似画。羽客凭阑,指点行舟杳霭间。故人白首,解赠青铜沽浊酒。话别匆匆,万里连樯返照红。

  这就是《外史》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在识舟亭遇来霞士和韦四太爷的一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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