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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后考(5)


  以上所说,大概可以使我们知道原百回本与新百回本的内容了,又可以知道明朝末年那许多百十回以上的《水浒》本子所以发生的原故了。但我假设的那个明朝中叶的七十回本究竟有没有,这个问题却不曾多得那些新材料的帮助。我们虽已能证实“郭本《水浒传》的前七十一回与金圣叹本大体相同”,但我们还不能确定,(1)嘉靖朝的郭武定本以前,是否真有一个七十一回本,(2)郭本的前七十一回是否真用一种七十回本来修改原百回本的。

  我疑心这个本子虽然未必像金圣叹本那样高明,但原百回本与郭本之间,很像曾有一个七十回本。

  我的疑心,除了去年我说的理由之外,还有三个新的根据:

  (1)明人胡应麟(万历四年举人)的《庄岳委谈》卷下有一段云:杨用修(1488—1559)《词品》云:“《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词于壁云: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绢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小词盛于宋,而剧贼亦工如此。”案此即《水浒》词,杨谓《瓮天》,或有别据。第以江尝入洛,则太愦愦也。杨慎在《明史》里有“书无所不览”之称,又有“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的荣誉。他引的这词,见于郭本《水浒传》的第七十二回。我们看他在《词品》里引《瓮天脞语》,好像他并不知道此词见于《水浒》。难道他不曾见着《水浒》吗?他是正德六年的状元,嘉靖三年谪戍到云南,以后他就没有离开云南、四川两省。郭本《水浒传》是嘉靖时刻的,刻时杨慎已谪戍了,故杨慎未见郭本是无可疑的。我疑心杨慎那时见的《水浒》是一种没有后三十回的七十回本,故此词不在内。他的时代与我去年猜的“弘治、正德之间”,也很相符。这是我的一个根据。

  (2)我还可以举一个内证。七十回本的第四回写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之后,智真长老送他上东京大相国寺去,临别时,智真长老说:

  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第三句,《忠义水浒传》作“遇州而兴”,百十五回本与百二十四回本作“遇水而兴”。余三句各本皆同。这四句“终身受用”的偈言在那七十回本里自然不发生问题,因为鲁智深自从二龙山并上梁山见宋江之后,遂没有什么可记的事了。但郭本以后,鲁智深还有擒方腊的大功,这四句倡言遂不能“终身受用”了。所以后来五台山参禅一回又添出“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四句,也是“终身受用”的!我因此疑心“遇林而起……遇江而止”四句是七十回本独有的,故不提到招安以后的事。后来嘉靖时郭刻本采用七十回本,也不曾删去。不然,这“终身受用”的偈言何以不提到七十一回以后的终身大事呢?我们看清初人做的《虎囊弹传奇》中《醉打山门》一出写智真长老的偈言便不用前四句而用后四句,可见从前也有人觉得前四句不够做鲁智深的终身偈语的。这也是我疑心嘉靖以前有一种七十回本的一个根据。

  (3)但是最大的根据仍旧是前七十回与后三十回的内容。前七十回的见解与技术都远胜于后三十回。田虎、王庆两部分的幼稚,我们可以不必谈了。就单论《忠义水浒传》的后三十回罢。这三十回之中,我在上文已说过,只有末段最好,此外只有燕青月夜遇道君一段也还可读,其余的部分实在都平常的很。那特别加入的征辽一部分,既无历史的根据,又无出色的写法,实在没有什么价值。那因袭的方腊一部分更平凡了。这两部分还比不上前七十回中第四十六回以下的庸劣部分,更不消说那闹江州以前的精采部分了。很可注意的是李逵乔坐衙,双献头,燕青射雁等等自元曲遗传下来的几桩故事,都是七插八凑的硬拉进去的零碎小节,都是很幼稚的作品。更可注意的是柴进簪花入禁院时看见皇帝亲笔写的四大寇姓名:宋江、田虎、王庆、方腊。前七十回里从无一字提起田虎、王庆、方腊三人的事,此时忽然出现。这一层最可以使我们推想前七十一回是一种单独结构的本子,与那特别注重招安以后宋江等立功受谗害的原百回本完全是两种独立的作品。因此,我疑心嘉靖以前曾有这个七十回本,这个本子是把原百回本前面的大半部完全拆毁了重做的,有一部分——王进的事——是取材于后半部王庆的事的。这部七十回本的《水浒传》在当时已能有代替那幼稚的原百回本的势力,故那有《灯花婆婆》一类的致语的原本很早就被打倒了。看百二十回本发凡,我们可以知道那有致语的古本早已“不可复见”。但嘉靖以前也许还有别种本子采用七十回的改本而保存原本后半部的,略如百十回本与百十五回本的样子。至嘉靖时,方才有那加辽国而删田虎、王庆的百回本出现。这个新百回本的前七十一回是全用这七十回本的,因为这七十回本改造的太好了,故后来的一切本子都不能不用他。又因原本的后半部还被保存着,而且后半部也有一点精采动人的地方,故这新百回本又把原本后半的一部分收入,删去王、田,加入辽国,凑成一百回。但我们要注意:辽国一段,至多不过八回(百十五回本只有六回),王、田二寇的两段却有二十回。何以减掉二十回,加入八回,郭本仍旧有一百回呢?这岂不明明指出那前七十一回是用原本的前五十几回来放大了重新做过的吗?因为原本的五十几回被这个无名的“施耐庵”拉长成七十一回了,郭刻本要守那百回的旧回数,故不能不删去田、王二寇;但删二十回又不是百回了,故不能不加入辽国的七八回。依我们的观察,前七十回的文章与后三十回的文章既不像一个人做的,我们就不能不假定那前七十一回原是嘉靖以前的一种单独作品,后来被郭刻本收入——或用他来改原本的前五十几回,这是我所以假定这个七十回本的最大理由。

  我们现在可以修正我去年做的《水浒》渊源表(五四)如下:

  以上是我的《水浒传后考》。这十个月以来发现的新材料居然证实了我的几个大胆的假设,这自然是我欢喜的。但我更欢喜的,是我假定的那些结论之中有几个误点现在有了新材料的帮助,居然都得着有价值的纠正。此外自然还不免有别的误点,我很希望国中与国外爱读《水浒》的人都肯随时指出我的错误,随时搜集关于《水浒》的新材料,帮助这个《水浒》问题的解决。我最感谢我的朋友青木正儿先生,他把我搜求《水浒》材料的事看作他自己的事一样;他对于《水浒》的热心,真使我十分感激。如果中国爱读《水浒》的人都能像青木先生那样热心,这个《水浒》问题不日就可以解决了!

  青木先生又借给我第一卷第五期《艺文》杂志(明治四十三年四月),内有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狩野直喜先生的《〈水浒传〉与支那戏曲》一篇。狩野先生用的材料——从《宣和遗事》到元明的戏曲——差不多完全与我用的材料相同。他的结论是:“或者在大《水浒传》之前,恐怕还有许多小《水浒传》,渐渐积聚起来,后来成为像现在这种《水浒传》。……我们根据这种理由,一定要把现在的《水浒传》出现的时代移后。”这个结论也和我的《〈水浒传〉考证》的结论相同。这种不约而同的印证使我非常高兴。因为这种印证可以使我们格外觉悟:如果我们能打破遗传的成见,能放弃主观的我见,能处处尊重物观的证据,我们一定可以得到相同的结论。

  我为了这部《水浒传》,做了四五万字的考证,我知道一定有人笑我太不爱惜精神与时间了。但我自己觉得,我在《水浒传》上面花费了这点精力与日力是很值得的。我曾说过:

  做学问的人当看自己性之所近,拣选所要做的学问;拣定之后,当存一个“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态度。……学问是平等的。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新潮》一卷一号,页五六)

  我这几篇小说考证里的结论也许都是错的,但我自信我这一点研究的态度是决不会错的。

  十,六,一一,作于北京钟鼓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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