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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共产主义的殉道者的记述(3)


  三

  当日的晚饭后,祥松被“提讯”到法庭去了。在法庭坐了不久,副处长来了。他是瘦瘦的人,三角形脸,皮肤白净有光。两只溜溜转的老鼠眼,表现出他处事的决断。据说,他处理案件非常简单爽快,什么案子到他手里一刻儿就解决了。他有一个决案的腹稿,即是:凡关于共案,宁错杀不可错放。当了分田委员的杀!打过土豪的杀!当过乡苏主席的杀!加入了共产党的杀!被俘来的红军,排长以上的都杀!不杀的就下监,起码三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或无期徒刑不等,这算是特别的宽大了。他有了这个铁则,不怕几多案件,他只要看一看犯人的出身,口供如何,那是次要的,是什么人,就给什么处分,毫不需要怎样去考虑,不要一刻时候,他就按一按叫人铃,说案件统给决了,拿去执行好了。因此,许多人便称赞他处事的果决和敏捷。俘获祥松等的重赏,已经被人家得去,现在劝降的这笔生意,是他顶来办了。他一进入法庭来,就睁大那鼠眼,怒声地叫那监视祥松的看守所钟所员端凳子,凳子端上来了,说不好,又要端椅子,椅子又说摆得不好,连声骂:“你是一只猪,如此之蠢!”骂得那钟所员面红耳赤,退立室外。这个老钟,平素对待囚犯,是打骂都来,十分威风,现在却被副处长骂得像一只在猫爪下的鼠儿一样,连声都不敢唧一唧,倒引起祥松暗笑了。副处长假意地礼让一番,坐定之后,即开口说:

  “今天提你出来,并不是审问你,而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这消息于你十分不利,说是你的夫人组织了军队。”

  “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从公署方面来的,据当地驻军电告,由你的夫人统率着,大概有一二千人,冲到了铅山方面,拆了我们的一些碉堡——那是不要紧的,马上又可以造起来,起名为赴难军。”

  “湖南军?”祥松没有听懂这三个字的意义。

  “赴难军,不是湖南军。”处长在左小衣袋里摘下自来水笔,在纸上写下“赴难军”三个字,用笔尖在这三个字上点点“是这个”。

  “啊!赴难军。”祥松心上一阵又是悲痛又是钦敬,又是快慰的情绪冲上来,几乎要感动得流出眼泪来了。

  “这确是于你们的案子不利,特来告诉你。”

  “那倒没有什么,”祥松心中想,我们只是死,还有什么利不利。“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妻子,决不能带兵,她从来没有上过火线,这或者是另一些人带的。”

  “你的夫人一定不能带兵吗?也许他们拿你夫人的名字号召号召一下也难说的。”

  “我决不哄你,她是一定不能带兵,同时,她的政治地位并不算高,大家不会拿她来号召。共产党是有完全领导红军的力量的。”

  “那照你说,我将向公署报告。唔……你是不是愿意看见你的夫人?你与她的爱情很好?你有几个孩子?”

  “我共有五个孩子,都很小,我与我妻的爱情不坏,因为,我们是长期同患难的人。但我已到了这个地步,妻和儿子哪还能顾到,我只有抛下他们。”

  “那倒不必,妻和孩子,是不能而且不应该抛下的。你愿不愿写封信去找你的夫人前来?”

  “找她来,做什么?”

  “找她来,当然有益于你,这就表示你已倾向于我们了。”

  “妈的,倾向于你们这些狗?”祥松心里想。

  “不能够的,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什么地方。”祥松只好托词推拒了。

  “你如果愿意写信去,地方我想总可以找到。这次不是解了几十名你们那边的人来了吗?你写出信来,准你在他们之中,拣一个可靠的送去。”

  “唔……”祥松沉吟了一下,心中暗思,让我拣一个可靠的人送信去?那不是一则可以救出一个干部,二则可以写封密信送去苏区吗?咳!最苦的就是找不到一个人送信去,告诉他一切情形。“等我想想看,我想派人去至多只能探问一下她的消息。”

  “我想向你进一忠告,你们既已失败至此,何必尽着固执,到国方来做事好了。”处长进一步地进逼了。

  “哼!我能做什么事。”祥松差不多是从鼻子里哼出了这句话。

  “你能,你能做事的,我们都知道,上面也知道;不然杀了多多少少你们那方的人,何以还留到你们不杀呢!老实说,上面要用你们啦,收拾残局,要用你们啦!”

  “我可以告诉你,要知道,留在苏区的共产党员,都是经过共产党的长久训练,都是有深刻的主义的信仰的。”

  “嘻嘻!”处长带着一种不信任的奸笑,“都是有主义的信仰?而且有深刻的主义的信仰?那倒也未必尽然吧!我想大部分不过是盲从罢了。”

  “你不能这样去诬蔑共产党!”

  “当然,我不能全说都是盲从,里面有主义信仰的顽固的自然也有,或者不少。我搁下那问题不说,现问一问你们的主义会不会成功呢?据我看来,你们的主义,是不得成功的,就是要成功,恐怕也还得五百年。”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我从人们对你们主义的心理上看出来的。”

  “那倒不确实的,现在中国大多数人是倾向于我们的主义。”

  “我所见的就不是那样。我所接近的人们,全反对你们。现在说转来吧,就作算不要五百年,顶快顶快也得要二百年。总之,不能在我们一代实现,那是一定的了。我们为什么要做傻子,去为几百年后的事情拚命呢?当然苏俄国家搅〔搞〕得很好,但并不是实行共产主义,你知道吗,他们是实行国家资本主义啦。据我的见解,主义并没有绝对的好坏,总得看看是否适合于今日。譬如说,我们国方的主义,也有许多人说坏话,但说的尽说,现在总是我们国民党统治中国;我在国民党里,总有事做,总有生活,这种主义已经就值得我们相信了。人生在世,公私两面都要顾到,有私才有公,有公也才有私。一心为公,完全忘了私,忘了个人,我看那不能算是聪明人吧。我常是这样想,万一共产主义会成了功,那谁能料定我会不转一转身儿,这是我的实心话;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在我一代总是不会成功的,所以我得放胆地做事。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随风转舵,是作〔做〕事人必要的本领……”

  “朝三暮四,没有气节的人,我是不能做的。”

  “气节?现在时代还讲气节?现在已经不是有皇帝的时代了,什么尽忠守节,那全是一些封建的道德啦。比方说,从前不是有许多人与中央反对吗?现在他们不都又在中央做事?打仗时是敌人,仗打完了就握手言欢,互称兄弟了。一个人无论怎样,目前的利益,必须顾到,只求在生快乐一点,死后,人家的批评怎样,我们倒可不用去管了。你晓得孔荷宠吗?”

  “听到他的名字,没有见过面,他是个无耻的东西!”

  “他无耻?在你们说他无耻,在我们却说他是觉悟,他现在极蒙上面信任,少将参议!每月有五百元的薪金!”

  “我不能跟他一样,我不爱爵位也不爱金钱。”

  “哼!”处长的脸孔,突然变庄严了。“你须知你自己所做的事!有许多人被我叛〔判〕决执行枪毙的时候,都说:‘老子过二十年又是一个好汉’,你是知道这全是一种迷信的话,枪一响,人就完了,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警告你,这确不是好玩的!我看你是一个人才,故来好意劝你,不然,你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做我的官,你做你的囚犯,枪毙你是上面的命令,全不能怪我!千钧一发,稍纵即逝!确不是好玩的!”处长的警告是十分严重的,他的话后面,就是:你如果不投降,马上就是一枪!

  “我完全知道这个危险!但处在这事无两全的时候,我只有走死的一条路,这是我这次错误的结果啦!”祥松并没有怎样重视他的警告。

  两人沉默了一会。

  “处长还有什么话要问的吗?”祥松耐不住这种空气,急于要躲开去。

  “没有了。看守!你们背他进去,他脚上的镣,不好走路。”

  于是那所员和看守兵走过来将他背起走,处长在他离开法庭前还警告地说:

  “你要过细想想看,千钧一发,确不是好玩的!”

  祥松回到栊子里,田寿与病知都急着来问:“什么事?”祥松叫他们坐拢来,把上面所谈的话,都详细地告诉了他们。他们听到了赴难军这件事情,心里也都十分感动。又谈到拣一个人送信去苏区,病知不同意,恐怕影响不好;因为有人去苏区,敌人就可以造谣说是我们已经投降了。这件事经过商量之后,也就将它搁下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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