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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白丫头唱个歌儿(1)


  “今天天气还是热着哩。”

  “我劝你不要学我们北京话,怪瘪扭的,难听!”

  “哈哈哈,这可见我如今实在有进步,你这样说我我可觉得很好玩,一点也没有同你们争长短的意思。从前我在学堂里念希腊拉丁的时候可不然,总以为我的pronunciation不容分说绝对正确,笑人家为什么那样笨伯,舌头转不过来,然而有一位窗友一天他说一句凭良心的话,说他很佩服我,说我的读书能力实在高,只是读的音不对,我就气得像一个虾蟆似的,一肚子气,——我的音为什么不对呢?如今我实在抱歉,我从打电话里头觉悟了,我的口音大概是不大巧妙,好比四,十,二,越说越不成,总把我的电话接错了。”

  今天天气还是热,主东二人坐在树阴凉下凉快一凉快。莫须有先生刚刚起来,午困一觉起来,一见他的房东太太在那里抱膝而坐,便也跑去结个伴儿拣块石头坐下了。

  “呵呵呵,——你看我还没有大睡醒。人一天能得一欠伸,倒也自在不过。”

  “呵呵呵,——你看我的瞌睡也来了。”

  “你这一呵欠可打得难看极了,可见老而不死真是——不说不说,这一说就不好。”

  “我劝你以后要检点一点,不要老是那么得意,——我看你的生活其实也未必快活,只是自己动不动会扮个丑脚样儿,结果人家以为你就是神仙,谁也不耽心你,然而神仙他还没有人嫉妒。”

  “那么我有人嫉妒是不是?首先你就嫉妒是不是?哼!——快活其实倒是真快活,首先人家就没有我这么有闲,然而这是我自己的功劳,我于是非得失之间,辨别得清清楚楚,世界果足以累我哉?”

  “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偏偏还是这个!你看,人家都把你忘记完了,自从搬到我这里以来,何曾见你接着一封信?”

  “你这个倒也说得中肯,——我看你简直看穿了莫须有先生这点工夫未到家!人要是能够相忘,那他活的日子恐怕就很长了,我还不能,想念一个人总还以一种响应为悦乐,实在同你们乡下老太太爱见个人情差不了多少,总之这的的确确还是离不了自己的表现。记得曾经有个‘黄毛丫头’这样给了我一个当头棒,说,‘你那里是爱人呢?都是表现你自己!’你看这话怎么说得清,令我一惊不小。这人儿,那发儿,金黄之色,夕阳无限好,站在桃花源上看落英,真是且向花间留晚照了,所以我叫她叫黄毛丫头她倒很是骄傲,不生气。”

  “那她一定像一个外国人。”

  “唉,我这个人如今简直是个抽象的人,凡百事都是自己闹得玩儿,自己拿了自己做材料,掉来掉去,全凭一只手,——嗳呀,昨夜里我倒真做了一场梦,是的,……觉来知是梦,不胜悲。怪清冷的,仿佛身在异域,非月亮世界不能如此。我告诉你,我是这样的可怜,在梦里头见我的现实,我的现实则是一个梦。我的母亲知道了她就说她要替我说个媳妇儿,——老丈你总能原谅我们这少年情怀。”

  “我知道,你不要……”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到时候我给房钱你你知道说不要!你干脆要了倒好,省得我多说话,费心!我也知道你一大部分是好意,但如今年头不好,而且,交通银行,我一伸出去,要你接着,这时候,应该是你的,应该是我的,人大概都有点舍不得。……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不如我自己,自己哭一场,嗡,嗡,嗡……”

  “你别这样调皮哭那里就是纸上嗡嗡嗡呢?”

  “我如果同林姑娘一样,眼儿动不动就红得起来,那我告诉你听罢,在家为孝子,在国——如今应该是说群众领袖,不必跑到你这里妄自成仙了。唉,这其实都是场面话,莫须有先生说话素来是非常检点的,听了你今天的教言,尤时时刻刻打算提醒,下笔最容易得意,以后应该格外朝平心静气方面做工夫。”

  “你这一说我倒又不懂,——你有什么心事呢?”

  “我就告诉你听罢,反正上帝都知道,亚门!有好几回,我想,这时候我如果掉几点泪儿,孤儿寡妇之心都被我骗了。如今我也未必出家了。然而,修行之道我还未必懂。然而,我敢说,大凡幼年出家的和尚,那他完全是胡闹,糟踏了这桩事业。”

  “总之你这孩子的事情完全莫名其妙。”

  “我总不怕,世间上的事除非我自然不做,做了我总不以为罪过。”

  “你好大胆!”

  “我又苦于太小心,时常激起我一种反感,自己嘲笑自己,人为什么这样的无聊呢?人生就让它是一个错误的堆积又算什么呢?然而我总是顾虑,顾全彼此的生活,因此我懂得许多,对于因为生存而消失生命我不欲随便说话。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但也就太大,克己复礼为仁,仁者人也。一切都基于这一个人字。一个人字里头自然有个己字。所谓文明盖亦在此。汝能听得懂,则思过半矣。我生平太劳伤了,——总有一日白云千载,飘飘然其如我何!汝全不懂?你是何人?我难道是同影子竞走乎?形影问答乎?哈哈哈,今天完全唱了一出独白。睡了一觉精神非常好。常言道,黄连树下弹琴,其苦也乐。”

  “你听!”

  “听我的进行曲?”

  “不是的!你听,外面为什么那样闹?”

  “那么我去看,——我正要趁个机会逃走也。”

  于是一跃而逃了,撇下他的房东太太独自思量,莫须有先生生平一定有许多不可对人言之事,将来一定有人向我打听,——我也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我还不知道这几天他的经济来源到底在那里?这个对于他的影响又如何?他是不是专门说大话?手上没有一个大是不是也同我一样爱发牢骚?全无所知,全无所知。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却说莫须有先生并没有走得远,他知道她背后一定有议论,便把个耳朵靠在夫子之墙窃听一下,这一下非同小可,舌头伸得不敢出来,我是不是专门说大话?餐霞之客?饮露之士?今年的运气为什么这样的不佳?……

  “莫须有先生,你在这里?你扑蝴蝶玩?”

  “你——你是谁?三脚猫太太!我那里是扑蝴蝶玩?你读过《红楼梦》?认得过薛姑娘?不错,这个蝶儿倒好看,我们故乡叫它叫梁山伯,你看,它飞了。你上那儿去呢?”

  “我上地里去,去蜢蚱,把我的白薯秧子都吃完了。”

  “今年的蜢蚱虽然多,据我之所见,它并不吃白薯,你这是讽刺我,有一回明月之夜听说是你的地界特意盗了你一个。然而你来得倒好,因为我正在这里想吊颈,望着这一棵树想着杨太真是菩提树上吊死了。”

  “那为什么呢?”

  “我守株待兔,我丢了一个铜子。”

  “丢在那里呢?”

  “你不要找,找着了是我的,——就在这树底下。外面为什么那样闹,我的房东太太告诉我,那么我去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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