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蔡元培 > 蔡元培自写年谱 | 上页 下页
三三


  我那时候预备离开绍兴,适北京友人来信,说政府要派翰林院编检出国留学,留日、留欧,由本人自择,劝速往北京登记。我自离青岛后,本时时作游学计画,得此消息,不能不心动,遂往北京。适同乡章君一山(梫)长译学馆,请我为教授,任乙班的国文及西洋史。我本拟在北京度岁,静候派遣消息,不意从弟国亲忽来一电:“家中有事,速归。”我遂惘惘然走平汉路南下,因天津口已冻了。回家后,始知家中实无甚要事,彼闻有不利于我的传说,特促我南避。北京的朋友知道家中的电,亦认为必有他故,章君恐为我所累,特来一电,解教授之约。然我欲不为所阻,度岁后,我仍往北京。

  我到京后,承陈君仲骞相招,寄住赣南馆。盖陈君所娶,为黄夫人的第四妹,君与我为僚婿。到北京后,始知编检志愿游学的人数太少,政府遂搁置不办。适得孙君慕韩(宝琦)使德的消息,乃托他的兄弟仲玙(宝瑄)及叶君浩吾为我关说,愿在使馆中任一职员,以便留学;我亦自访孙君,承孙君美意,允每月津贴银三十两,不必任何种职务。一方面与商务印书馆商量,在海外为编教科书,得相当的报酬,以供家用。我遂于是年五月间随孙使由西伯利亚铁路赴德。

  孙使率参赞、随员十余人,所能记忆的,有王君钦尧夫妇、项君致中、李君、张君等,我以外,又有赴德留学的三人,为齐君寿山(宗颐)、钱君轶裴(方度)及福建许君。

  到柏林后,我与齐、钱二君同寓,齐君本通德语,钱君善英语,我得两君助力不少。齐君本译学馆学生,他的同学顾君孟余(兆熊)留德已数年,诸事熟悉,我等所请的德语教员,均顾君所代选代订。又由顾君而认识薛先生仙舟(颂瀛)、宾君敏陔(步程)。

  薛先生爱国好学,自奉甚俭,携他的甥女韦增瑛女士留学,常自购蔬菜,借房东厨房自烹。最恶同学中的游荡者,对于娶西妇的人,尤时时痛骂,悯我初学德语的艰苦,排日为我讲德语的文法,而属我为彼讲中国古文,作为交换条件,我得益不少。

  宾君是豪爽的人,留德较久,于各方面情形甚熟悉,初到德国的同学,赖他帮忙的很多。中山先生到德国建设同盟会时,即在宾君寓所开会,然我在德时,宾君从未谈及,直至回国后十余年,宾君为其母夫人征寿序,始为我述此事。

  同时留学柏林的,尚有马君武、夏浮筠(元瑮)诸君,亦时相过从。夏君每日于大学课程听完后,常到我寓,同往旅馆晚餐,或觅别种消遣(各人自付钱,不必相请)。

  孙使恐我旅费不足,适唐君少川之侄宝书、宝潮、宝□、宝□等,来柏林留学,均不过十余岁,国学尚浅,因令于预备德语外,请我授国学,每月报酬德币百马克。

  我在柏林一年,每日若干时习德语,若干时教国学,若干时为商务编写,若干时应酬同学,实苦应接不暇。德语进步甚缓,若长此因循,一无所得而归国,岂不可惜!适同学齐君宗颐持使馆介绍函向柏林大学报名,该大学非送验中学毕业证不可,遂改往来比锡(Leipzig)进大学。那时候,中国学生留学来比锡的,还只有张君仲苏(瑾)一人,且与齐君同籍直隶,同在译学馆肄业,与齐君甚相得。我接齐君报告后,遂向孙使声明,而于戊申暑假中往来比锡。

  来比锡属撒克逊王国,在他的都城特来斯顿邻近。特来斯顿山水著名,来比锡风景平常,但德意志最高法院在此,又每年有一次市集,各方货物辐辏。它的大学自设立以来,已历五百年。

  该大学设有中国文史研究所,主持的教授为孔好古氏(August Conraty),彼甚愿招待中国学生,我由彼介绍进大学,毫无留难。我所听的讲义,是冯德(Wilhelm

  Wundt)的心理学或哲学史(彼是甲年讲心理,乙年讲哲学史,每周四时,两种间一年讲的)、福恺尔(Vokeh)的哲学、兰普来西(Lemprechs)的文明史、司马罗(Schmalso)的美术史,其他尚听文学史及某某文学等。我一面听讲,一面请教师练德语,一面请一位将毕业的学生弗赖野氏(Freyer)摘讲冯德所讲之哲学史,借以补充讲堂上不甚明了的地方。

  冯德是一位最博学的学者,德国大学本只有神学、医学、法学、哲学四科(近年始有增设经济学等科的),而冯德先得医学博士学位,又修哲学及法学,均得博士,所余为神学,是彼所不屑要的了。他出身医学,所以对于生理的心理学有极大的贡献。所著《生理的心理学》一书,为实验心理学名著。世界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即彼在来比锡大学所创设的。又著《民族心理学》、《论理学》、《伦理学》、《民族文化迁流史》、《哲学入门》(此书叙哲学史较详),没有一本不是元元本本,分析到最简单的分子,而后循进化的轨道,叙述到最复杂的境界,真所谓博而且精,开后人无数法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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