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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


  (一九二一年六月一日)

  下品的无政府党

  我前次所说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即虚无主义的无政府党,在中国读书人中还总算是上品;其余那一班自命为无政府党的先生们:投身政党的也有,做议员的也有,拿干俸的也有,吃鸦片烟的也有,冒充人家女婿的也有,对人说常同吴稚晖先生在上海打野鸡的也有,做陆军监狱官的也有,自称湖南无政府党先觉到处要人供给金钱的也有,以政学会诬人来谋校长做的也有,书已绝版尚登广告劝人寄钱向他购买的也有,谋财杀害嫂子的也有,可以说形形色色无奇不有了。

  吴稚晖先生说:“什么无政府党,简直是拆白党!”

  沈玄庐先生说:“传播一种主义,为现社会所嫉视的,或单独施行一种牺牲生命的行为给社会群众一个暗示,这是何等简单纯洁的行为。勇于群众所不敢做的事,拿躯体做了肉弹,在己身一无所图而给昏迷的群众一个大大的暗示,尤为难能可贵。群众中间,亦须万人中得一二这样的分子,无论旧势力怎样严重的压迫,没有不崩溃的。可是这类的动作,是沉默中的迅雷,是立体的事实,决不是被雇佣或鼓吹别个人去做的事。现在居然有几个人把手枪炸弹挂在口头,印上纸面,做传播主义的锋头,这些不实的平面的空谈,拿来吓死老鼠都无用,打算骗哪个人呢?如果说这也是一种鼓吹,希望别一个人去实行,这种叫人家去放火,自己立在隔岸做指挥者,事成,居了功,事败,免得祸;这是什么心理?”

  “现在有几个人,既不是过资本生活,又不做工银劳动,据他们的主张是‘传播主义,维持生活’。在操行清洁的,未尝不像一个沿门托钵的苦行僧;只是借传播主义来维持生活,就活现一个择肥而噬的拆白党。依我个人当面接受到的口吻,公然有无论取到哪一个人底财货,就算是‘光复’的。分明不是生产的劳动者,却把生产劳动者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也横领了来,掠夺的手段几乎驾在资本家之上;一面还要反对劳工专政。这又是什么心理呢?‘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社会上为这些人下了这种标语,这正是克鲁泡特金《互助论》例外的人,更是托尔斯泰对他无抵抗的人物,尤其是马克斯阶级争斗史中变态的产儿。这几个人,常常自命为‘万国政府所不容’,幸而资本主义底国家和政府存在,一般人因为正在起阶级仇视底思潮,不注意到这些少数变态的拆白党身上去,如果经济制度革了命,哪里有他们的立脚地!”

  青年底误会

  “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现代青年底误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说要鼓吹主义,他就迷信了主义底名词万能。你说要注重问题,他就想出许多不成问题的问题来讨论。你说要改造思想,他就说今后当注重哲学不要科学了。你说不可埋头读书把社会公共问题漠视了,他就终日奔走运动,把学问抛在九霄云外。你说婚姻要自由,他就专门把写情书、寻异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课。你说要打破偶像,他就连学行值得崇拜的良师益友也蔑视了。你说学生要有自动的精神,自治的能力,他就不守规律,不受训练了。你说现在的政治、法律不良,他就妄想废弃一切法律、政治。你说要脱离家庭压制,他就抛弃年老无依的母亲。你说要提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他就悍然以为大家朋友应该养活他。你说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他就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善言了。你说反对资本主义的剩余劳动,他就不尊重职务观念,连非资本主义的剩余劳动也要诅咒了。你说要尊重女子底人格,他就将女子当做神圣来崇拜。你说人是政治的动物,不能不理政治,他就拿学生团体底名义干与一切行政、司法事务。你说要主张书信秘密自由,他就公然拿这种自由做诱惑女学生底利器。长久这样误会下去,大家想想是青年底进步还是退步呢?

  反抗舆论的勇气

  舆论就是群众心理底表现,群众心理是盲目的,所以舆论也是盲目的。古今来这种盲目的舆论,合理的固然成就过事功,不合理的也造过许多罪恶。反抗舆论比造成舆论更重要而却更难。投合群众心理或激起群众恐慌的几句话,往往可以造成力量强大的舆论,至于公然反抗舆论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然而社会底进步或救出社会底危险,都需要有大胆反抗舆论的人,因为盲目的舆论大半是不合理的。此时中国底社会里正缺乏有公然大胆反抗舆论的勇气之人!

  署名:独秀
  《新青年》第九卷第二号
   1921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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