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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如今,对我来说,大学学位是不劳而获的珍品,能带来不劳而获的财产所带来的那种欢乐。钱财的珍品和学位的珍品,迄今为止数目是一样的,三个:两次耶鲁大学的,一次密苏里大学的。耶鲁大学授我文科硕士学位(Master of Arts),我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我对文科(arts)一窍不通。耶鲁大学后来又授我文学博士学位(Doctor of Literature),我又一次喜不自胜,因为我没有能耐医治(doctor)任何人的文学作品,除了我自己的,连我自己也没有能耐使作品保持健康,非得我妻子从旁帮助不可。密苏里大学授予我法学博士学位时,我又一次不胜雀跃,因为那是无本生利,我对法律一无所知,只知道如何回避法律,不给捉住。如今要到牛津大学去接受文学博士学位(Doctor of Letters)——这又是无本生利,因为凡是我对文学(letters)所不懂得的地方,要是都能变成现钱的话,我会成为百万富翁。

  我有一处秘密的创伤,多少年来,一年一度地害得我疼痛难熬,而牛津恰好可以医治我这个创伤。私下里,我非常清楚,在一代人的时间里,我一直被广泛地推崇为美国的文坛巨子。我私下里也知道,拿我这一行来说,在这段时间里,数我是这一行的头头了,没有人能跟我争夺这个位置。因此,每年看到我们的大学把总数达两百五十个名誉学位授予不足道的或者昙花一现的人物——那些地区性的,那些正在逐渐消失中的所谓有名人物,那些在十年中便会销声匿迹。永远不为人知的人物——却没有一个学位是给我的,这真叫人心疼!在过去三十五年或者四十年中,我看到我们的大学散出去了九千或者一万个名誉学位,可是每一次都不理睬我。在这成千上万的人中,闻名于美国国外的,还不到五十个,而在美国国内至今仍有名望的,也不到一百个。这样小看人,能把一个不如我壮实的人给害死的,只是害不死我就是了。只能叫我短命些,身子骨弱些。不过如今我又恢复过来了。在那些被授过学位,而又被忘却了的成千上万人中,由牛津授以学位的不超过十个人。我相信——美国也如此看,其余基督教国家也如此看——牛津的学位比大洋两边的任何大学的学位享有更高的荣誉,抵得上国内外别的大学的二十五个学位。

  现在三十五年来郁积的恼怒与屈辱既然一扫而空,我就把这事搁在一边不去多谈了。我准备怀着快慰的心情,谈谈别的事。

  【第七十章】

  十五年前(写于一九〇七年——原编者注)在德国一次小型的宴会上,我遇见了玛丽·科雷利,立刻就不喜欢她,每上一道菜,不喜欢她的感情就加深一层。等我们分手时,已由开始时的不喜欢发展为强烈的厌恶了。后来我到英国时,一到布朗旅馆就收到她的一封信。这封信写得热情,情意深,又能言善辩。在这样的魅力下,十五年的厌恶感消失了。我想当年那种厌恶感大概是自己搞错了。我想,我肯定错怪了这女人。我感到懊悔。我马上回复她的信——也可以说,她写的情书——我也报之以情书。她家在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特福。她马上来了回信,以哄骗的语言,敦促我在二十九日那天前往伦敦的途中,在她那里停一下,吃个中饭。这看起来仿佛很容易办。我想,走一段路也算不上什么,因此便回信接受了。

  我如今——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一千次——很瞧不起我自己那个传统的、其中包含有智慧而严峻的格言,那就是:“设想是有益的,调查出个究竟则更好。”设想已经设想过了,信也发了,现在得调查出个究竟了。阿什克罗夫特(马克·吐温英国之行时的秘书——原编者注)查了时刻表,发现我得在二十九日上午十一点钟从牛津动身,在下午三、四点钟离开斯特拉特福,大约在六点半钟之前到不了伦敦。也就是说,我得有七个半钟头一直在外面搞得马不停蹄的,接着又得在伦敦市长那里发表讲话!我当然呆住了。我大概得装在灵车上去伦敦市长那里赴宴吧。

  接着,阿什克罗夫特和我就开始进行一件毫无希望的事——劝说那位没有良心的傻瓜,能够慈悲为怀,取消她那个得意非凡的自我宣传的计划。可她却抓住不放。凡是知道她的为人的,都知道,她准定会这样干的。她在二十八日到牛津来,为了把她捕获的猎物再落落实。我求她放了我,我恳求,我哀求,凭了我满头白发和七十二岁高龄请求她说,整天得在火车上,这班火车又是每三百码停个十分钟,这样,我非垮不可,非得送进医院不可。可是没有用。天啊,我简直是在向夏洛克恳求呢!她说,她不能取消我原来的约会,那是做不到的。还说,“稍微替我想一想嘛。我已经邀请露西夫人和另外两位夫人、三位绅士了,要是把中饭的约会取消了,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不便。毫无疑问,为了接受这个邀请,他们已经谢绝了别的邀请。就拿我来说吧,为了这件事,我就取消了三个约会。”

  我说,“究竟哪一件损害大些:是你五、六个客人的不方便,还是伦敦市长三百位客人的不方便?既然你已经取消了三个约会,从而给三起客人以不便,可见取消约会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事,为了对一个忍受着痛苦的朋友表示点儿慈悲,还是请你再取消一次约会吧。”

  可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她像一颗钉子一般的硬。我看,监狱里的犯人也不会像玛丽·科雷利的心这样僵硬,这样冷酷,这样顽固。依我看,这颗钉子啊,简直可以一锤子打下去,发出火花来。

  她大概有五十岁的样子,不过头发倒还没有灰白。她胖胖的,没有什么曲线。她的脸是粗俗的兽脸。她的穿著像十六岁小姑娘那样。她模仿最甜蜜、最迷人的年龄所独有的那种天真的文雅与魅力,可怜的是学不像。她的外形可以和内心媲美,浑然一体,结果是——据我看是这样——成了里里外外最惹人讨厌的骗子,恰恰是对人类作了黑白颠倒的描绘,是对人类的嘲弄。我本想对她多说几句,不过这样做也无济于事。在今天早上,一切形容词似乎都是苍白无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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