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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第六十七章】

  一九〇四年六月五日星期日晚——十一时十五分。她死了两个钟头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啊。那些话已经丧失了意义。不过,那都是事实。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并不能领会。她是我的生命,她去了。她是我的财富,我是个乞丐了。

  多么突然,多么完全出乎意料!只不过是今天下午,克拉拉、吉恩和我还在走廊里快快活活地讲到她。克拉拉说:“她今天比三个月来哪一天都好。”接着,她有点儿担心害怕,便说:“罪过,罪过!”我们也急忙迷信地跟着这么说。

  才只四个钟点以前,我坐在她床边,克拉拉和吉恩在吃晚饭,她神情高高兴兴的——在这不幸的几周里,这可是件难得的事——而且她要讲话,虽说这是禁止的,因为讲话容易把她累垮。她对吉恩和我出去看望人家的事非常感兴趣,问到了所有那些看望过的人。这就跟她的老脾气一个样。还笑哩!正是她那非常自然的微笑啊。它如同阳光透过了数周以来的层层云雾和莫名的恐惧。我精神为之一振,就把不可能的事也当作真的了——以为她还会走路,会再一次跟我们结伴同行!她谈到了乡间那个屋子,仿佛她会身体强壮起来到那里去似的,这可把我吓了一跳——我们一个月前弄到那个房子时,她差不多当时便放弃了这样的希望。这叫我再一次精神一振,认为前途还会幸福无量。接着,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衰弱。她说,要是我们去不成的话,不必放在心上,还是安心在这里。她相信天气不会热得受不住的。我也鼓励她,说以后不会比今天更热了,她的卧室会和今天一样凉快的。可怜的,给疾病拖累了的孩子,她多么热爱生命!在这被捆住了手脚、万般孤寂和身体上吃尽苦头的整整二十二个月当中,她是多么热切、多么渴望地依恋着生命啊!她那从我们眼神里寻求希望的情景,又多么叫人悲怆啊!在所有这些辛酸的岁月里,我们又多么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尽了谎话,说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可心底里却明明知道永远也好不起来了!只是四个钟点以前——而如今却苍白地、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的精神很好,我就上了当了,因而时间待得太久了。本来只许说一句话,吻一下,可是我却整整待了半个小时。我当时责怪自己,说我做错了事,不过她说那没有关系,还像三十四年来的老样子万般爱抚我。还说,“你会再来的吧?”我说:“是的,来说声晚安。”——这是指多少个月来照例晚上九点半钟来一次。和往常一样,我在门口站了一分钟,身子朝里探,给她个飞吻,她也回了个飞吻。她脸上露出最近才出现的微笑,显得多么光彩照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我平生最后一次望着这亲爱的脸。可是事实却是这样。

  有一阵子,我坐在房间里,思忖着,心里深感满足。很奇怪,我心上的沉重负担突然消失了。在这么艰难的岁月里,我第一次觉得心里一片宁静。接着,精神又为之一振,甚至精神昂扬起来了。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做了自从失掉了我们无价之宝苏茜以来八年中从未做过的一件事。至于苏茜之死,那给了她妈永远医治不好的心灵上的创伤——我走向钢琴,唱起了古老的歌曲,那支黑人唱的古怪的圣歌。过去我唱时,除了苏茜和她妈妈以外,谁都不注意。每逢我唱的时候,苏茜总是过来听。她死后,我对唱歌也丧失了兴趣。没有她在场的鼓励,我唱起来也没有力量和感情。不过,如今洋溢着的力量与热情又回来了。我又精神抖擞了,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在唱到“我主召唤我,我主雷鸣般地召唤我”的时候,吉恩蹑手蹑脚进了我的房间,坐了下来。这倒叫我很诧异——也很尴尬。我停了下来。她要求唱下去时,我诧异的感觉还未消失,又觉得很高兴,觉得受到了鼓舞。我费了很大劲,一点一点回想起了早已忘掉了的那好多曲子的歌词。吉恩一直待在那里听,直到一个佣人把她叫了出去。隔了一会儿,我到我的房间去,现在快到下楼说晚安的时候了,因为已经九点一刻,我绝不能在九点半以后去。可在这个时刻,莉薇快断气了。

  在楼梯口,我遇见了莱昂小姐。她是来找我的。我可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只以为可能我们老凯蒂认为莉薇累了,应该叫她安静下来,好好睡一晚。下楼的时候,我在路上编好了一句话:“莉薇,吉恩夸我唱得自从我们上次……”不过不,我绝不能这么说。苏茜的名字会叫她心碎,那样她就睡不安稳了。她已经睡着了——这我可没有想到!

  莉薇正在床上坐着,头朝前倾——她有七个月不能躺下来了——凯蒂坐在床的这一侧,护士在那一侧,都在扶着她。克拉拉和吉恩站在床前,茫然地望着。我绕过去,俯下身来,望着莉薇的脸。我想我跟她讲了话,这我记不得了,不过她并没有对我说话,这就怪了,我不明白。我盯着她看,心里觉得奇怪,——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克拉拉说:“这难道是真的么?凯蒂,是真的么?不可能是真的啊?”凯蒂呜咽起来,然后我才第一回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是九点二十分。只是五分钟前,她还在说话哩。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对护士说:“他在给我唱那支祝晚安的颂歌。”她们没有想到她已逼近死亡。她很快乐嘛,还在说话哩——一剎那间,她这一生就结束了。我多么感谢她能免于她一向恐惧的那种挣扎。这也是我替她害怕的事。过去四个月中,她曾先后五次,每次一个多钟点挣扎着维持呼吸。她生怕窒息而死。仁慈的是她能迅速地、平静地死去——由于心力衰竭——而这她根本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是我所见到过的人中最美丽最崇高的灵魂。可如今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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