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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是从动物变成的。他每一项特性都是从动物身上遗传得来的。他从动物身上遗传得了全部的特性集中于一体,每一种特性都是上帝的法则的一部分。他跟它们截然不同的是这样:他没有哪一项单项的特性是和他同类的成员完全同样地突出的。你可以说,家蝇无比勇敢,你这么说的时候,是说的所有家蝇;你可以说,兔子无比胆小,你这么说的时候,是说的所有兔子;你可以说,蜘蛛无比残酷,你这么说的时候,是说的所有蜘蛛;你可以说,羔羊无比天真、温柔、驯服,你这么说的时候,是说的所有羔羊;你可以说,山羊无比淫荡,你这么说的时候,是说的所有山羊。没有一样动物,不能凭了一项单项的特性给以确切的描绘——可是你不能凭了一项单项的特性来描绘人。人并非像兔子那样全都是胆小鬼;也不像家蝇那样全都是勇士;也不像羔羊一样全都是天真、温柔、驯服的;也不像蜘蛛和黄蜂那样全都是凶残的;也不像狐狸那样全部都是小偷;也不像孔雀那样全都爱虚荣;也不像扁鲛鱼那样全都是那么漂亮;也不像猴子那样全都是喜欢跳来跳去;也不像山羊那样全都是淫荡的。

  人类不能用一句话描述出来。每个人非得一个个加以描述才行。这个是勇敢的,那个是胆小的;一个是文雅、和善的,另一个是凶恶的;一个是傲慢、虚荣的,另一个是谨慎谦逊的。在动物界中,各种各样的特性是分散的,在同一时间分别具有一两种特性,而在人类,则每一个成员,无数特性强弱不同地集中成为种种的本能。在某些人身上,凶恶的特性小到几乎觉察不到,而高尚的特性则特别突出。我们便以这类美好的特性来描述这个人,我们赞美他,我们由于他的德行而推崇他。说来仿佛可笑。他的特性不是他创造的,不是他带来的,是他出生的时候遗传得来的,是上帝赐给他的,是上帝把法则赋予了他,即使他想违背,他也违背不了。有时候,一个人生来是个杀人犯,或者生来是个恶棍——像史丹福·怀特——而对他,人们便大加谴责。可他只是遵从了自然的法则,他的脾性的法则。他根本不可能想要违背它,即使想违背,也违背不了。这真是一件稀奇而幽默的事。我们对爬行、飞行、水里游、四脚走的动物干的所有坏事都能加以原谅,理由也很充足,认为它们不过是遵照了作为上帝法则的自然法则,因此是无辜的。然后我们调转身来看一看,明摆着的事实是,我们所有的坏品性都是从这些动物身上遗传得来的,我们却温文尔雅地说什么我们没有因遗传而有免受惩罚之权。并且说我们有责任无视、取消和破坏这些上帝的法则。我看,这样的议论是站不住的。这不光是有点儿幽默,而且也太滑稽了。

  从古老相传的教育和遗传得来的习惯出发,我把种种抱怨、种种责怪罩在布雷特·哈特的身上。我也深知我刚才说的那些话的分量。不过,当我冷静下来时,我就不怪他了。他的天性的法则比人的法规要强,他得遵守它。我坚信,人类不应该成为苛刻议论的靶子,唯一正当的感情是对之表示怜悯。自然法则不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品性的软弱与愚蠢绝不是它有计划地创造出来的。

  【第六十二章】

  苏茜在一八九六年八月十八日在哈特福德的家里去世。临终时在身边的有吉恩、凯蒂·利里、约翰和埃伦(花匠和他的妻子)。克拉拉、她妈妈和我在环球旅行中于七月三十一日到了英国,在吉尔福德找了一所房子。一周以后,本该是苏茜、凯蒂和吉恩从美国到这儿来的,可是我们这时候却接到了一封信。

  信上说苏茜害了小病——没有多大关系的病。可是我们不安起来,拍去了电报,问最近的消息。那是星期五。整整一天,没有回信——而船要在第二天正午离开索斯安普顿了。克拉拉和她妈便开始整理行装,以防万一消息不好。后来拍来了一个电报,“等明晨电。”这样的电报不能叫人放心——叫人很不放心。我又去了电报,要求回电到索斯安普顿,因为快天黑了。当晚,我守在邮局里,直到半夜时分打烊,盼望能有好消息来,可是没有消息。我们在家里默默地坐守到清晨一点,等候着——也不知道等候着什么。然后搭最早的早班车,赶到索斯安普顿时,已来了电报。说要长时间才能恢复,不过肯定会痊愈。我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妻子不是这样。她怕。她和克拉拉马上登上轮船到美国去,以便照看苏茜。我留下,以便在吉尔福德另找一个更大些的房子。

  那是一八九六年八月十五日。三天以后,我妻子和克拉拉在海上刚走了一半路,我站在餐室里,心里并没有想什么特别的事,却送来了一封电报。电报上说:“苏茜今日病逝。”

  这委实是人性的一个秘密:一个人毫无心理准备,突然遭到这样的雷电轰鸣,却竟然还能活下来。这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智力给吓懵了,只是在摸索着字句的含义。幸亏在当时并没有能充分理解字面的意义,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损失太大了——如此而已。要经过多少个月、多少年,才能完全清楚细节,从而领会到损失严重到了什么一个程度。一个人的房子烧掉了。断壁残垣只是表明多年来生息其间、人来客往的亲爱的家已成一堆废墟。后来,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起初他想起这个,尔后又想起那个,以后又是别的什么。他到处寻找,却发现东西正在那间房子里,这往往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只有这样的一件。是找不到代替的;本来是在那间房子里的,如今却永远丢失了。东西在的时候倒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不可缺少的,如今发现没有了它便什么都做不成,这才发现是不可缺少的。要等多少年以后,这种缺这少那的感觉才会消失,而在这以前是不可能真正知道灾难有多大的。

  八月十八日给我带来了噩耗。母女俩正在大西洋中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飞速前往迎接非同寻常的灾难。只能靠亲友之力,才能保护她们,使之减轻这声晴天霹雳所带来的痛苦。他们去到了码头上,半夜才接到了轮船。他们到清早才露面,也只见了克拉拉一个人。她回到头等舱时一言不发,事实上也毋需说什么了。她妈妈对她望了一下,说,“苏茜死啦。”

  当晚十点半钟,克拉拉和她妈结束了环球旅行,到了埃尔迈拉。搭的火车,坐的马车正是一年一个月又一个星期以前她们从这里西行时所坐的车子。这一回,苏茜还在这里,——不过不是像十三个月以前挥手告别时那样,在晨光熹微中招手欢迎,而是在她出生的家里,带着她那苍白而美丽的容颜躺在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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