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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第一幕演过以后,经理把第二男高音叫来问个究竟。他说:

  “你学过音乐么?”

  “学过点儿——是啊,是自学的,有时学学,是玩玩的。”

  “这样说来,你没有在名师指导之下,经受过正规的、严格的歌剧训练么?”

  “没有。”

  “那么,你怎么会想到能在《洛亨格林》中担任第二男高音呢?”

  ①《洛亨格林》:著名音乐家华格纳所作的歌剧。作于一八五〇年。

  “我想我行的。我想试一试。我仿佛嗓子还不错。”

  “是啊,你嗓子不错,也许在名师指导下,经过五年勤奋的训练,你会取得成功。不过我得忠告你,你目前还不能做第二男高音。你的嗓子不错,你仪表不坏,你有高尚而孩子般的自信心,你有了不起的甚至是超人般的勇气。这些都是不可缺少的东西,这些对你都很有利,不过在这个伟大的行业里,还有别的一些不可缺少的东西,恰恰是你所缺乏的。你要是不付出必须的时间与锻炼来获得这些东西,你还是不用多管歌剧的事。不妨去试试别的那种不需要训练、不需要经验的事吧。现在就请吧,不妨试试到别行那里去找个职业吧。”

  【第五十八章】

  穆拉特·霍尔斯特德死了(写于一九〇八年七月七日——原编者注)。他是最叫人喜欢的人。他活了近八十岁,其中六十年左右献身于奴隶一般的勤奋、艰苦的编辑工作。他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一八四七年三月二十四日,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十一岁。从那时起,到一八五六年年底或是一八五七年年初为止,我也工作过——不是很勤奋,很乐意,而是很烦躁,很懒惰。既抱怨、发牢骚,又厌恶,而且没有人监视的时候,总是偷懒。统计数字表明我当了十年左右的工人。我现在近七十三岁了。我看,从那以后,我从没有干过活——除非在太平洋沿岸充当鼎鼎大名的记者时懒散地干活的两三年可以称之为劳动的话——因此我想,我完全有理由说,当我在五十年或者五十一年前从印刷所逃出来的时候起,我就不再是一个工人了,而且永远不再是工人了。

  在密西西比河上当领港,那对我并不能算是干活,这是玩儿——快快活活地玩儿,精力充沛地玩儿,惊险地玩儿——我真喜欢这差事。在洪堡山银矿是玩儿,光只是玩儿,因为我什么活儿也没有干,全是我那些要好的伙计们干的,我只是坐在边上,欣赏欣赏。我在爱丝梅拉达银矿里也不是劳动,因为有希格比和罗伯特·豪兰干,我仍然只是坐在一边欣赏欣赏。我在那边石英厂干了铲矿渣的活儿,那可是真正的活计,非得我自己干,不过我到第二个星期末便退出了,这不光是我自己愿意,而且是付给我工资的人同意的。开矿的经历一共十个月,到一八六二年九月底结束。

  然后我成了内华达州维吉尼亚市的新闻记者,后来成了旧金山的新闻记者。过了两年多领薪水的懒惰生活以后,我从《晨报》的岗位上退出了。那是恳求的结果,是老板的恳求。然后我担任了维吉尼亚市《企业报》派驻旧金山的记者,前后两三个月。后来我和吉利斯的伙计们在杰卡斯·古尔奇的小矿洞里开了三个月的矿。接着到夏威夷群岛去,在那里给萨克拉门托的《工会报》做通讯员,一共五、六个月。一八六六年十月,我突然成了个演说家。并且从这时候起直到今天,我一向可以不干任何事也能维持生活,因为写书,写杂志上的文章,那始终是玩儿,不是干活儿。这么做我很得意,对我来说,那不过是打弹子之类游戏而已。

  我真不懂,为什么穆拉特·霍尔斯特德被罚做六十年的编辑劳役,而我却免受这个刑罚,一生闲散得这么快活。看来这也太不公平了——有点儿不公道。不过,人间的法规仿佛有这么一条,应得的人得不到,而不应得的人却要什么有什么。在我看来,这样的安排真是太滑稽了。

  三十多年前的四月十日,我和我的小家庭搭乘“霍尔萨希亚号”到德国去——至少是准备好了要动身,不过到最后一刻临时决定抛锚在港湾里,看看天气怎样。很多人搭了拖轮来跟乘客告别,到天黑决定启航的时候才告辞。

  拖轮开走以后,发现穆拉特·霍尔斯特德还和我们待在一起。他本来是给他夫人和女儿送行的,结果却不得不留下来,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立即出海。霍尔斯特德除了身上穿的没有别的衣服,可是旅途得十四天之久。幸而船上有一个人和霍尔斯特德同样魁梧,而且只此一人。他只能穿这个人的衣服,别人的不行。有幸巧遇的人是贝阿德·泰勒,他体形出奇的高大,刚好和霍尔斯特德相当。他有的是衣服,乐于和霍尔斯特德分享,两人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和他们在吸烟室里一直玩到半夜,才弄清楚了一件稀奇的事。他们有十年没有见面了。一看见对方这么魁梧,这么健康,这么心宽体胖,都为之大吃一惊。好多年来,各人都以为会传来对方的死讯,因为两人分手以前,都从医生那里得到了死刑判决书。两人都是害的心脏病,两年内肯定要死去。曾要求这两人务必过一个安静的生活,只能走路,不能跑步。非必要,不要爬楼梯。特别是尽可能不要受惊吓,不要突然激动。他们都知道,对他们来说,只要一次突然的过分的激动就足以叫他们马上完蛋。因此十年来,这两个人一直是轻手轻脚地走路,从来不快步走,从来不跑;上楼梯时像蚂蚁爬;他们总是尽量避免过于兴奋——而他们一直健康得像一对大象,始终弄不懂怎么会一直还活着。

  后来事情发生了。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碰到了这样的事。发生的事情使他们突然大吃一惊,紧接着又是一次大吃一惊——吃惊的是怎么没有当场死去。这场惊讶发生在“霍尔萨希亚号”轮开船以前大约一个星期。霍尔斯特德是辛辛那提《商报》的主编和老板。一天半夜,他正坐在大楼楼上主编的办公桌旁,突然一声猛烈的爆炸,大楼楼基都摇晃起来,玻璃窗全都震碎了。霍尔斯特德还来不及多想,还来不及叮咛自己不要因为震动而过分紧张,已在三十五秒钟之内,迅速奔下了六层楼梯,正站在街上直喘气。心想:“这下完了。”生怕那件事就要发生了,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从这个时刻起,他就一直是个解放了的人。迄今一周来,正拼命追回十年间损失的时间,寻求兴奋,活像个饿慌了的人狼吞虎咽一般。

  贝阿德·泰勒的经历跟这个差不多。他在乡下正要转个弯,跨过铁路,恰好一部快车开过,刮破了他的裤裆,火车风驰电掣而过,一阵旋风,把他卷到了另一个县。他一边呻吟,一边哀叹,心想这致命的一惊终于来到了。他把手放在心口上,结果又吃了一惊,发现心还在跳动。他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高兴得了不得,赞不绝口,就跟霍尔斯特德一样,他开始追求更多的兴奋,以弥补十年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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