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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家禽实验恐怕只持续了一年,也可能是两年。花了我六千块钱。我的印象是奥里昂没有能把鸡场卖掉。他的岳父是作为自我牺牲的仁慈行为才把它收回去的。

  奥里昂重操起律师业务。我想,在后来的二十五年中,他总之是一直在干着这个吧。不过,就我所知,他只是名为律师,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主顾上门。

  我妈妈在一八九〇年夏天去世。她省下了几个钱,留给了我,因为钱是我给的。我把这个钱给了奥里昂,他说,谢谢。说我支持他相当久了,现在要解除我这个负担,还希望能把部分开支,也许全部开支还给我。因此,他就用这笔钱添造一些房间,目的是招些寄宿的人,这样来寻求发财致富。这个事这里不必多讲了。不过是又一次的失败罢了。他妻子想方设法使这个计划能够成功,若是别人能成功,她也能成功。她是个善良的妇女,人家都非常喜欢她。她的虚荣心很大,麻烦也大。不过她也有务实的一面。要不是运气不好,她是能使寄宿的计划搞得有利可图的。

  奥里昂还有其他补偿我的计划,不过这些总要投入一些资金,我就没有参加进去,而这些计划也并没有实现。有一次他想创办一家报纸。这个念头糟透了,我立即把这个计划顶了回去,我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粗鲁的了。然后,他发明一种锯木的机器,他亲自把它拼凑起来,还确实用它锯过木头。它做得灵巧,能干活。本来他能够靠它发点小财的,不过,时机不巧,天意再次不顺。奥里昂去申请专利权,却发现同样的机器早已有人申请过专利权,并且生意早已做得很兴隆。

  不久,纽约州出奖金五万元,征求能叫汽轮通行伊利运河的切实有效的办法。奥里昂为此干了两三年,发明了一项办法,搞得很完善,又一次眼看钱财马上要到手了。可是有人提出了这个办法的缺点。他设计的运河汽轮冬季不能使用。而夏季呢,它的水轮在水中搅动起来,会把两岸的纽约州都冲刷掉。

  奥里昂想偿还我债务的赚钱计划是不胜枚举的。这些计划,在以后的三十年中陆续不断地出现,可是每一次都失败了。在这整整三十年中,因为奥里昂诚实的名声是众所周知的,凡是人家有钱需要照看时,总是信托给他,而不给他薪水。他是所有那些慈善事业的司库。他经管寡妇和孤儿的钱财和其他财产。他从没有少掉人家一分钱,也从没有为自己捞过一分钱。他每一次改换教派,新换的教派总是乐于接纳他,马上叫他做司库,而他也马上能把那个教会中的漏洞堵塞住。他改变政治面目的轻巧,也使整个社会为之惊叹不已。有一次就发生了这样稀奇的事,他亲自写信来把全部经过告诉了我。

  有一天早上,他是共和党。经人家邀请,他同意当晚在共和党群众集会上发表竞选演说。他把演讲稿准备好了。吃过中饭以后,他变成民主党了。他同意给他们写二十个激动人心的标语,准备当天晚上民主党火炬游行时涂写在透明的对象上。他下午写了这些欢呼的标语。写这些东西花了很多时间,写完已经天黑了,他没有时间再改变他的政治主张了。因此,他便在露天作了鼓舞人心的共和党竞选演说。而与此同时,民主党游行队伍中透明对象上他写的标语,就在他的面前通过,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乐了起来。

  他是个非常怪的人——不过尽管他古怪一生,不论他在哪里生活,人人都喜欢他。他也很受人尊敬,因为归根结柢,他是个单纯的人。

  任何可笑的处境,他都应付得了。他在哈特福德的《晚邮报》工作的时候,他和他妻子住在哈特福德一家公寓里。同住的是些中等收入的为人不错的男女房客。有一间公用的浴室。一个星期天下午,人家全都休息了。奥里昂想洗个澡,就当真洗了起来。不过他忘掉了插门。在夏天,他的老习惯是把长形的澡盆灌满冷水,然后爬进澡盆,跪在盆里鼻子朝底。这么一个快活的姿势一次要保持好几分钟。一个女仆走进来,接着冲出去,满屋子尖声大叫:“克列门斯先生淹死了!”

  人人都奔出了房门,克列门斯太太冲了出来,无限悲痛地问:“你怎么知道是克列门斯先生?”

  女仆说:“我不知道。”

  这叫我想起比利·奈,这个可怜的家伙——这个真正的幽默家,这个文静、善良的灵魂。啊,他死了。愿他安息吧。他是我见到过的秃头秃得最厉害的人。他的整个儿脑壳闪闪发光。就像沐浴着阳光的一座圆屋顶。简直一簇头发也没有。有一回,有人对他出奇的秃头表示诧异。

  他说:“哦,那不算什么。你该看看我哥哥。”

  有一天,他在渡船上掉下了水,他爬出来的时候,一个妇女又急又怕地大叫了一声,说:

  “你这个无耻的东西!有女人在这里!下去,换个姿势上来。”

  大致二十五年前——大致如此——我写信给奥里昂,建议他写个自传。我要他试着把实际情况原原本本地写出来;不要自我标榜,而是要把毕生有趣的事老老实实地写下来,包括那些由于羞耻而记忆犹新的事。我说,这样一件事过去还没有人做过,他如果能写出这样一个自传,这个自传就将成为极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我说,我这是叫他干一件我自己无法照着做的事,不过我希望他能做成功。我现在体会到,我这是叫他做一件无法做到的事。我每天口授我的自传有三个月了(写于一九〇六年四月六日——原编者注)。我想到了一生中一千五百件到两千件我引以为羞的事,不过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肯把其中的任何一件写在纸上。我看,等到我把这个自传写完(如果还能写完的话),上面这个数目字仍然不会有丝毫减少。我看,如果我把所有这些事件都写出来,等到我修订这本书的时候,肯定会把这些东西删掉。

  奥里昂写出了他的自传,把它寄给我。可是太叫我失望了,也太叫人懊恼了。在自传里,他老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英雄,同我过去和如今干的一模一样。他总是忘记把那些对自己不光彩的事件写进去。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有几件事情,明显地。令人痛苦地不那么光彩。可是当我在他的自传中读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改变了色调。这些事情被完全颠倒过来了,变成了非常值得骄傲的事了。

  一八九八年,当我们住在维也纳的时候,从基厄卡克拍来一个电报,说奥里昂死了。他终年七十二岁。在十二月里一个严寒的清晨,他到厨房里去,生起了火,然后在桌旁坐下来写些什么。他就这样死去的,手里捏着笔,按在纸上,有一个字还没写完——这表明,他从他那个长期的、苦恼的、可怜而无益的生命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时间很短促,并没有遭到什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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