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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三十六章】

  一八七〇年二月初,我和奥利维娅·勒·兰登小姐结了婚,我便住在纽约的布法罗。明天(写于一九〇六年二月一日——原编者注)是我们结婚三十六周年。我妻子连续害了二十二个月的病以后,于一年八个月之前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去世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见到她的象牙雕像。那是一八六七年夏天在斯米尔纳海湾里“教友会市号”上她哥哥查理的特等舱里见到的。那时候她二十二岁。第一次见到她本人,是在当年十二月在纽约。她苗条而美丽,是个少女。她既是少女,又是妇女。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息,她始终既是少女,又是妇女。外表庄重而文静,却燃烧着同情、精干、忠诚、热忱和浩瀚的爱那种永不熄灭的火焰。她身子骨始终是虚弱的,靠她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她那种充满希望与勇气的心是什么也摧毁不了的。

  她十六岁的时候,在冰上摔了交,引起了局部瘫痪,成了个病人。从此,她一辈子再也没有强壮起来。摔了这交以后,有两年不能下床。除了脸朝上躺着以外,也不能以别的姿势睡觉。那段时间,请遍了名医到埃尔迈拉来,都没有什么效果。在当时,东西两个半球都知道牛顿医生的名字,两个半球都认为他是个吹牛大王。他神气十足地遍历美国各地,那个气派,活像个君王,像个玩马戏的。人还没有到,几个星期以前,本来呆板沉闷的墙就出现了大幅彩色招贴,还有他那令人生畏的画像,宣告他的来临。

  有一天,兰登家的一个亲戚安德鲁·兰登到家里来说:“你们什么人都试过了;现在可以试一试牛顿医生那个吹牛大王。他来了,住在拉思本大厦;给有钱人看病要大价钱,给穷人看病不要钱。我亲自看见他在杰克·布朗的脑袋上挥挥手,然后拿走了他的拐杖,让他做他的事去,就像什么病也没有一样。我亲自看见他治好了别的一些跛子。他们也许是为了做做广告,临时冒充的,不是真正的跛子。不过杰克倒是真事。把牛顿请来吧。”

  牛顿来了。他看到那位年轻姑娘躺在那里。在她躺着的上边天花板上,挂下了一具辘轳。挂在那里好久了,只是没有用过。挂在那里是希望靠了这个设备,也许可以让她隔一阵坐一会儿,休息休息。可是结果还是失败了。每次想叫她坐起来,总是引起作呕,搞得筋疲力尽,不得不作罢。牛顿把窗——关了好久了——打开来,作了短短的热诚的祷告,然后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说:“我的孩子,现在我们要坐起来了。”

  全家人吓坏了,想阻止他,可是他不动声色,还是把她扶了起来。她坐了几分钟,既不作呕,又没有什么不舒服。然后牛顿说:“现在我们要走几步,我的孩子。”他扶她下了床,扶着她,她就走了几步。然后他说:“我的本领只能到此为止了。她还没有治好。她不像能治好的样子。她永远也走不多远,不过每天练一练,她能走一两百码,肯定她终生都能这样。”

  他要价一千五百块钱。实际上值十万块钱。因为,从她十八岁那天起,直到五十六岁,她总能走几百码,不需要停下来休息。不只一次,我看见她能走四分之一英哩还并不怎么疲劳。

  在都柏林,在伦敦,在其他一些地方,牛顿总是遭到群众起哄。在欧洲,在美国,他也经常遭到群众起哄。可是兰登家、克列门斯家感谢他的恩情,从没有对他起哄。隔了好多年以后,我见过牛顿一次,还问他,他的秘密何在。他说他也不知道,不过想来也许是他身上有什么电发出来,把病治好了。

  绝对的真诚,绝对的忠实,绝对的坦白,这些是我妻子生来的品性。她对人对事的判断是可靠的、正确的。她的直觉从没有欺骗过她。对朋友和陌生人的品性和行为作判断时,她总是留有仁慈之心,而这种仁慈之心又从未失误。我曾把她和成百个人比较过,对照过,我的信念至今未变,即她的品性是我遇见的人中间最完美的。我还可以说,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被人喜爱而庄重的人。她的品性和脾气是属于这么一类的,不仅被人崇拜,而且叫人家不得不崇拜。凡是值得留下来的佣人,没有一个离此他去的。因为她一眼便能挑选得妥妥贴贴的,因此她挑上的佣人,几乎全都是值得留下来的,而她们也确实都留下来了。

  她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她总是能把高兴的心情感染给别人。在我们九年贫困、负债的日子里,她总是能够说服我不要绝望,要在茫茫云雾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并且确实设法让我看到了光明。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没有见到她对我们处境的变化有一句怨言。孩子们也从没有过。她对她们进行了教育,而她们也学了她那坚韧不拔的性格。对她所热爱的人,她那种爱简直到了崇拜的程度,而人家也报之以同样的崇拜——亲戚们、朋友们以及家里的佣人们都是这样。

  结婚可以说是使得一种奇异的结合凝聚在一个人身上——她的脾气、品性以及我的。在接吻中,在拥抱中,在慕恋的话语中,她倾注了热恋的心情,而其语言的无比丰富往往叫我大为吃惊。在慕恋的语言和爱抚方面,我天生是保守的,而她将这些倾注在我身上的时候,却像夏天海上的波涛冲击着直布罗陀海峡。我是在保守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在上面说过的,我从没有见过我家的人彼此接吻,只除了一次,而那是在垂死的病床上。我们的村子也不是有接吻习惯的村子。接吻和爱抚以求婚而宣告结束——连同那一天要命的钢琴声。

  她爱像少女一般天真无邪地大笑。这样的次数不多,可是听到这笑声时,简直像听到音乐那样迷人。最后一次听到是她卧床一年多了,当时我还把这件事写了下来——可惜那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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