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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我对佩特罗廉·维苏威·纳斯比(洛克)记得很清楚。内战开始的时候,他是托莱多《刀刃》的职员。那是一家历史悠久、生意兴隆、颇受欢迎的周报。他抛出了一封信,调子写得很合时宜。他马上出了名。他坚持他所倡导的东西,每周给同情南方的北方人和民主党人以鞭策。他的那些信,到处被转载,从大西洋到太平洋,人人都看,人人都笑——至少除了沉闷的、有成见的民主党人和那些同情南方的北方人,人人都如此。纳斯比是突然成名的。对大家来说,这仿佛像触电似的。人家很快就请他领导一个连。他接受了,并且准备直接开往前线。不过州长比科纳和裴多菲这些政治上的能手来得聪明些。他拒绝为委派纳斯比签字,而是命令他待在家里。他说,在战场上,纳斯比只是一个战士,握着一把刀,如此而已,而在家里拿起笔,他就是一支队伍——而且配有重炮!纳斯比服从了,继续写他惊人的信。

  我到哈特福德访问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他。我记得那仿佛是内战结束以后的三、四年,歌剧院里挤满了人,来听他讲《诅咒卡南》。两三年来,他在台上一直讲这同一个题目——别的什么也没有——从他嘴里过了几百遍。可是即使如此,如今要不是看着手稿,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除了开头那一句。他在台上出现时,只听得一片欢呼声。不过他并没有停下来鞠躬,或是以别的什么方式表示感谢大家的欢迎,而是径直走到读手稿的桌子边,把书夹子打开,他的神态马上僵化起来,在一个半钟点里,除了翻书以外,一动也不动——身子微微朝桌子倾斜,左胳膊仿佛是一根树桩牢牢地撑着,右膀子横放在桌子上。每两分钟右胳膊要向前挥动一次,翻一页书,然后又放到背后去——整个动作使人联想到像一架机器,有规律地循环往复,敏捷而准时。你简直能想象到你听见了它的叮当声。他是个魁伟的彪形大汉,穿得笨头笨脑,土里土气,看起来像个朴实的老农民。

  我充满好奇心听他开始讲话。他并没有叫我等候。他左胳膊一撑,右胳膊放在背后,俯下身来就着讲稿,稍微扬起脸,向听众看了一眼,仿佛牛叫似的吼道:

  “我们全都是祖父传下来的。”

  然后,一直吼到底。在不停的欢呼。大笑声中,一个劲地讲下去,对欢呼与大笑毫不在意。他的演讲,像一发发子弹对准了目标,向蓄奴势力以及北部为蓄奴辩护的人展开猛攻。他的成功是由于讲话的内容,不是讲话的方式。因为他的讲话没有什么技巧,除非极端鼓舞人心的真诚也能称为技巧。他一讲完,便转过身来,走下讲台,仿佛对背后爆发的欢呼声无动于衷似的。

  他身子结实得像条牛,体力和耐力像个角斗选手。当时快车不多。有一回,他转车脱了班。为了不耽误哈特福德约定的演讲,坐“牛车”走了一整天,外加大半个夜晚——而又正值隆冬季节。一下牛车,他就直接赶上讲台,连中饭也没有吃。可是一上讲台,便声若洪钟,毫无倦意。他坐下来和我聊天,吃晚饭,一直到半夜,最后还是我认输,而不是他。他跟我说,在他的第一个季度里,他朗读他的《诅咒卡南》,每个月有二十五个晚上,连续九个月。据我看,没有哪一个演讲人打破过这纪录。

  他说,他一连二百二十五晚重复地演讲,结果是开头讲的话他不用看稿子就背得出来。有的时候,胆子大一点,甚至这样一干到底,而且还引起另一种情况。长期在外演讲以后回家,傍晚坐在壁炉边默默地想着,突然钟鸣八下,打破了他的沉思,他习惯成自然,不知不觉地吼了起来:“我们全都是祖父传下来的。”

  【第三十四章】

  奥里昂和我在一八六一年夏天坐着搭客马车横贯大陆,在大盐湖城停了两三天。我记不得当时谁是犹他准州州长了,不过我记得他当时不在那里——准州州长经常有这样的习惯。他们不过是些政客,到边远地方来,吃些苦头,目的是为了把州建立起来,然后自己作为参议员回来。不过代理州长职务的是准州秘书弗兰克·富勒——当然也被称为州长,如同奥里昂在得意时由于奈州长不在职曾得到这临时的称号一般。在一个民主国家里,人们所得到的荣誉称号,即使是由于偶然的机会得到的,并且只能使用四十八小时,那也是永久性的,就像是天堂里具有的永久性一般。这些称号,你从此再也去不掉了。只要做了一周治安法官,便永远是“法官”。在七月四日的某一次战役中做过民团少校,便永远是个少校。纯粹由于误会,无意中被称为“上校”,这个人便终身顶着这个称号。我们从心底里崇拜称号与门第,而口头上则加以嘲笑。这便是我们的民主权利。

  是啊,富勒是代理州长。我们在大盐湖城休息两三天,他让我们过了几天快乐日子。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积极进取的人,对当前的任何事情都感兴趣的人——不光是感兴趣,而且如果值得的话,比一般人的兴趣要大五倍,甚至比别人的兴趣要大十倍——真是个生气勃勃的人。

  在这以后五、六年,我在太平洋沿岸一带生活。一八六七年一月里,我取道中美洲地峡回到美国来。我到达纽约,见到富勒正在忙着什么事。看见我,他很高兴,想介绍我认识一下他的妻子。我过去没有听说他娶了妻子,也不知道他已有个妻子。好吧,他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妻子,一个甜蜜、文静的女人,非常殷勤、厚道、可爱。然后,他叫我大吃一惊的是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几个女儿。真是的,她们落落大方,还结过婚了——他没有说结了多久。哦,富勒真会吓人。要是他给我看看几个小孩,那还差不多,还比较合理。但是他看上去太年轻,不像有大孩子的样子。其中的秘密我猜不透,也就随他去了。显然,这是一个例子,说明境遇顺利,得天独厚,就看不出已上了年纪。

  富勒州长——他在纽约的朋友们当然都这么称呼他——他正热衷于一桩爱好。他每天有一样爱好,而且总是非常热衷。他说我务必挑一个全纽约最大的大厅,就夏威夷群岛作一次演讲——还说人们一定如痴如醉地爱听我讲话。这人精力充沛,自有迷人之处。他有一度几乎说服了我,以为纽约会如痴如醉地听我讲话。可是我毕竟有点自知之明,我深知,纽约人从没有听我讲过话,也没有想到要听我讲话,也不想听我讲话——可是这个人差一点儿把我说服了。我反对他那个主张,一旦他在我心中鼓起的热情冷落一点的时候,我便表示反对,不停地反对他的主张,这样还是没有用。富勒确信我马上就能成名,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他说,一切由他来办——什么事都由他来办好了——我只要到旅馆去,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待着——十天之内,他会把名声与财富放在我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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