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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布雷特·哈特是我见到的最为有趣的人之一,也是我所见到的最没趣的人之一。他装模作样,不踏实,不真诚,还在衣着上常常表现出他的这些素质。他相当漂亮,尽管满脸是麻子。在他经济状况支付得起的时候——以及支付不起的时候——他的衣着总是比当时流行的时髦样式更先进一点。他总比当地社会上最讲究的人明显地更讲究那么一点儿。他对衣着很讲究。虽说衣着很显眼,可并没有一点点俗气,或者叫人看了不舒服。他的衣着总有那么一点微妙的特征,微妙得恰到好处,而就是这么一点特征,使得哈特和极端追求时髦的人有所不同。这往往见之于他的领带。领带往往是单一颜色的,色彩很鲜。也许往往是深红色的——在颚下仿佛一片火红,再不然就是靛蓝色的,又那么鲜,仿佛鲜艳的巴西蝴蝶正停在那里。哈特喜爱自我陶醉到了这个程度,甚至表现于神情举止和走路的步法上。他的神情举止是优雅的、从容的,他的步法是有点儿做作的,但对他来说又恰到好处,因为如果一点儿也不做作的话,便会和他这个人和他的衣着不协调了。

  他这个人缺乏诚实的气质。依我看,他是激动不起来的。因为我觉得,他对一切都很漠然。我看他的心只是个水泵,没有别的功能。我情不自禁地几乎要说,我确实知道它没有别的功能。在那些日子里,他在三层楼上当私人秘书,我是四层楼上憔悴困顿的记者,还有斯密基·麦克格罗勒尔在近旁幽灵般地荡来荡去,我是很熟悉他的。五年以后,在一八七〇年他到东部来接受人家的聘请,担任芝加哥《湖边月刊》的主编。他横跨大陆的时候,真是无限风光,引起了全国的热潮,仿佛印度总督上任一般,或者如同哈雷彗星不幸逝去七十五年以后重又出现一般。这些我也知道得很清楚。

  他后来横渡大洋去做领事,先在德国的克雷菲尔德,后来到格拉斯哥任领事,他在这以前的情况,我都很了解。他再也没有回到美国来。他在伦敦逝世的时候,他离开美国,离开妻子、女儿已有二十六年了。

  这就是布雷特·哈特其人。他从狄更斯那儿学来的感伤的文笔,能使人家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因而成了两个半球的农民普遍欢迎的佳作。有一回,他自我解嘲般笑嘻嘻地对我说,他已掌握了叫敏感的人流泪的技巧。意思是说,敏感人的眼泪贵如油,而他运气好,发掘到了。

  有一次为了接洽业务,哈特在哈特福德我家里住了两周,在这期间,他有一回对我说,他出名是由于一次偶然事件——他一度非常懊恼的一次偶然事件。他说,他写过《异教徒的中国人》,是写着玩玩的。写后扔到了字纸篓里。不久,《横贯大陆月刊》急需稿子,以便排满付印。他没有别的东西,就把《中国人》从字纸篓里找出来充数,寄了出去。我们大家都记得,文章引起了轰动,影响及于基督教国家的各个角落,哈特的名字,一周前还默默无闻,一周后便声名卓著,仿佛用巨笔把名字写到了天际。他把这名声看做一场灾难,因为他已经在着手写《咆哮营的幸运儿》。那是一部高级的文学作品。他一直热切希望,能凭了这个在世人眼中出人头地。

  《异教徒的中国人》的确妨碍了这个梦想的实现,不过时间不长。不久,《咆哮营的幸运儿》、《田纳西州的伙计》以及巧妙地模仿狄更斯的其他一些作品,带来了更高雅的光荣。在旧金山时代,当他被人赞美为成功地模仿狄更斯的作家时,他绝没有引以为羞。他是以此为骄傲的。我曾亲自听到他说,他是全美国模仿狄更斯最成功的一个人。这句话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也就是,在当时的美国,有很多人在野心勃勃地、毫不掩饰地模仿狄更斯。他的长篇小说《加布里埃尔·康罗伊》的风格非常像狄更斯,简直好像是狄更斯亲笔写的。

  在我们年轻的时代,我们不可能逃避人生,这真是不幸。三十六年前,布雷特·哈特成为举世瞩目的人物,满载着荣誉动身往东部去的时候,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他一生中最值得尊重的时光已经过去。他一生中最值得他自己尊重的时光已经过去。他正进入一个悲惨的阶段,充满了贫困、债务、屈辱、羞耻、受气、辛酸以及誉满全球,而这样的名望必然常常引起他的厌恶,因为这使他的贫困以及性格中不体面的方面愈加突出,即使采用任何艺术的力量来掩盖也掩盖不了。

  他是个快乐的布雷特·哈特,一个心满意足的布雷特·哈特,一个雄心勃勃的布雷特·哈特,一个满怀希望的布雷特·哈特,一个开朗的、高高兴兴的、笑呵呵的布雷特·哈特,一个风华正茂生气勃勃的布雷特·哈特。这样一个布雷特·哈特在旧金山死去了。那就是横跨大陆显赫一时的布雷特·哈特的尸体。他拒绝前往芝加哥参加一次宴会,因为它违反了一项礼节——没有派马车去接。他在《湖边月刊》不幸垮台以后,丢下了宏伟的计划,踏上了东去的旅程。他同意为了每年一万元的收入在一年中为《大西洋月刊》绞尽脑汁——在当年这是一笔巨款了——却没有为这笔巨额收入提供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而是一年还不到,便收下了这笔钱,把钱花个光,然后开始他那个向男人借债,靠女人活命的惨淡、窘困,虽生犹死的生活,直到走进坟墓才算了结。

  当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刚到太平洋沿岸,到处闲逛找黄油面包吃的时候,他曾有过一次奇异的经历。他跟我讲过他早年的某些遭遇。在怀里卡充满活力的挖掘金矿营地,他一度教过书,同时给一对排字工匠办的小小周报担任编辑,这样搞点儿外快。

  作为编辑,他需得看校样。有一次,校样有一处错误。错误出在过去年代里的讣告这一栏内。当我们还是个软心肠、多情善感的民族的时候,这个讣告栏曾是普遍流行于美国各地的风尚。讣告占半栏的地位,是按照格式写的。也就是说,用的是最高级的词——笔者试图用最高级的词,来颂扬死者汤普森太太,高度赞美她的美德,于是写下了溢美之词,最后按照老一套的格式,照例说一句:“我们的损失是她永恒的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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