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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第二十四章】

  离开内华达以后,我担任了旧金山《晨访报》的记者。而且——我还是唯一的一位记者。没有别的人了。工作一个人干不了,可又不需要两个人——巴恩斯先生是这么个想法,他是报纸的主人,自然比别人更懂得这一点。

  每天早上九点钟,我便得上警庭去一个钟头,对前一晚发生的争吵事件作一个简短的记录。一般是爱尔兰人与爱尔兰人之间。中国人与中国人之间的争吵。偶尔变化一下,也有两个种族之间的争吵。每天的证据往往是前一天证据的翻版,因此每天的工作极端单调、沉闷。就我所知,对之唯一有点兴趣的人要算是警庭的译员了。他是个英国人,却非常熟悉五十六种中国方言。每隔十分钟,他便换一种方言。这种锻炼使他精力充沛,脑子很清醒,和记者不一样。然后,我们得去高等法院,记录下前一天作的判决。所有这些法院都被列入“日常新闻”这一栏内。这些是新闻的可靠来源。在一天的其余时间里,我们就找遍全市各处,尽可能搜集一些数据,用以塞进各栏——而如果没有什么火警可以报导的话,我们就编造出一些来。

  晚上,我们就往六家戏院去,去了这家去那家:每周七个晚上,每年三百六十五个晚上,天天如此。我们每一处停留五分钟,把戏剧或歌剧看上一两眼,然后凭了这一点就“详细报导”这些戏和歌剧。并且,如人们所说,一年到头,每晚上绞尽脑汁,力争在说过了几百次之后,对这些演出说些什么新鲜的话。从那一天起,直到今天,四十年来,我每次在剧院外边张望,就不免像“雷缪斯叔叔”说的那样,感到不快——至于里边如何,我可以说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很少去看,也不想去看,不论人家怎么劝说,我这个习惯改不了。

  从每天早上九、十点钟到晚上十一点钟,为了搜集资料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天以后,我便拿起笔来,用词句凑成拙劣的作品,报导的范围越广越好。这委实是可怕的苦差事,没有灵魂的苦差事,可说是毫无趣味。对一个懒汉来说,这是在服可怕的苦役,而我生来就懒惰。尽管我今天并不比四十年前更懒些,不过那是因为我在四十年前便已达到了懒惰的顶峰,因而再也超不过去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星期天下午我看见几个恶棍在追逐一个中国人,对他扔石子,这个中国人正沉重地背着信奉基督教的主顾们每周换洗的东西。我注意到,有一个警察颇有兴趣地从旁观看这场表演——只此而已。他没有出来干涉。我怀着满腔义愤写下了这个事件。一般说来,我每天早上不喜欢重看我前一天晚上写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一个麻木了的心灵写的。不过这一篇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心灵所写的,其中有火,我认为这是文学——因此我第二天便热切地在报上到处找。报上没有。第三天早上还是没有,再后来还是没有。我到排字房去,发现这篇稿子已和其他被宣判死刑的稿子一样塞进活字盘了。我问了一下。工头说,巴恩斯先生在校样中发现了这篇东西,他命令销毁。巴恩斯先生还提出了理由——不是对我就是对工头说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从商业观点来说是有充分理由的。他说,《晨访报》如同当时的纽约《太阳报》一样,是洗衣妇的报纸——也就是说,是穷人的报纸,是唯一的一张廉价的报纸。它得以生存,是靠了穷人,因此务必要尊重他们的偏见,不然就得夭折。爱尔兰人是穷人。他们是《晨访报》的支柱。没有他们的支持,《晨访报》一个月也生存不下去——而他们是憎恨中国人的。我试图进行的攻击,会捅爱尔兰人的马蜂窝,使报纸受到严重损害。对朝中国人扔石头的恶棍进行批评的文章,《晨访报》登不得。

  当年,我是个高尚的人,我如今总算是活过来了。我那时候不大明智。如今我能赶上时代的潮流了。前天,纽约《太阳报》刊登了该报驻伦敦通讯员一两段新闻,使我弄清了自己处于什么样一个地位。通讯员提到了过去十二个月中我们美国人的几桩事件,譬如像我们规模很大的保险公司腐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一些显赫的商人以在保险公司里从事偷盗作为自己的专业。还有一些大城市,像费城、圣路易以及别的一些大城市,揭发出了昧着良心干出的贪污案,可真是大规模的贪污案。最近,还揭发出了宾夕法尼亚铁路系统这样一个在企业内成百万元的贪污案——还揭出了美国全国各地规模较小的商业舞弊案。最后,还有厄普顿、辛克莱今天揭发出的贪污案中最骇人听闻、最害死人的案件,就是牛肉托拉斯案件(指辛克莱著名小说《屠场》)。这项揭发使得总统不得不要求那个不乐意的国会通过一项法律,防止美洲与欧洲一股脑儿落入医生和掘墓人的手中。

  据这位通讯员说,欧洲人正在纷纷怀疑,不知道美国还有没有留下一个真正诚实的男子汉。在一年前,我认为除了我自己,美洲土地上已经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了。这个例外后来也给抹掉了。如今我的信念是,在美国,已没有一个诚实的男子汉了。我过去能抓住我那个救生圈,一直到今年一月。今年一月以后,我就沉下去了,和洛克菲勒、卡内基以及古尔德们、范德比尔特们和其他职业贿赂者们一起沉下去了。我就像最没有良心的那帮人一样,发誓要逃避税收。这对美国是一个重大损失,因为我是不可代替的。我深信,需要五十年才能产生接替我的人。我也深信,就美元而论,全美国的人——除了妇女——已经腐烂透顶了。请你们注意,我是作为死人说这些话的。如果有任何活着的人公开地这么说,我也要说他过于轻率了。

  不过,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四十年前比今天要高尚一些,我当时对于我的处境——作为《晨访报》这样一个报纸的奴隶——深感羞愧。我要是更高尚些的话,早就应该像其他英雄好汉一样抛弃那个职业,走出去,活活挨饿。不过我还从没有过这类经验。我跟其他人一样,总是梦想着英雄主义,不过没有实践经验,不知道怎样开始。从饿肚子开始,这我可吃不消。在我的一生中,已经有过一两次很接近这样的地步了,回想起来真不是个滋味。我知道,我要是辞职不干的话,肯定得不到另一个职业。这我很清楚。因此,我把受到的屈辱吞下肚去,还待在原来的职位上。不过,在早先我对工作本已兴趣很少,如今则根本没有兴趣了。我还继续照干我的工作,可是兴趣却一点儿也没有,这样下去,自然后果不好。我顶着不理睬它。而正如我上面说过的,这么多事一个人干是困难的,照我如今的干法,很明显,足够两三个人干的。连巴恩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要我找个助手,给一半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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