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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首次宴会之后,一连几个星期,思嘉感到要对大家的看法装作根本无所谓的样子是很困难的。除了媚兰。皮蒂姑妈。亨利叔叔和艾希礼之外。老朋友既不来看她,也不邀请她去参加他们的小型聚会,这使她大惑不解,而且非常难过。难道她没有尽量捐弃前嫌,并且向他们表示,虽然他们散布流言蜚语,进行恶意中伤,她对他们并无恶感吗?他们应该清楚,她和他们一样不喜欢布洛克州长,对他笑脸相迎,不过是权宜之计。这些糊涂虫!要是人人都对共和党人笑脸相迎,佐治亚州很快就可以摆脱她现在所处的这种困境。

  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她和过去的生活。昔日的朋友之间的脆弱的联系,已经一下子节断了,永远接不起来了。即使媚兰出来运用她的影响,也无济于事了。何况媚兰又惊讶,又伤心,虽然忠贞不渝,也不想帮着恢复那种关系了。即使思嘉想再像以前那样生活,和老朋友打交道,现在也已经不可能了。全城都对地板起了面孔,和花岗石一样硬,人们把对布洛克政权的恨,也全落到了她的身上,这种恨里面没有多少火气,但是非常冷酷,难以消逝,思嘉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敌人拴在一起,无论她的出身和家庭背景如何,她现在都要算是变节分子。黑人的支持者。叛徒。共和党人……还要算是一个投靠北方的人。

  思嘉痛苦了一阵子之后,便收起了她那假装无所谓的样子,而露出了真面目。她这个人从来不会对人们的所做作的有过多的考虑,也不会因一件事做不成而长期闷闷不乐。没有多久,梅里韦瑟。埃尔辛。惠廷。邦内尔。米德和其他人家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就置之不顾了。至少还有媚兰带着艾希礼来看她,而艾希礼是了重要的一个人。亚特兰大还有一些别的人是愿意来参加她的宴会的,这些人比那些思想保守的老家伙随和得多。她什么时候想大宴宾客,就可以发出邀请,这些客人和那些反对她的思想僵化的老糊涂相比,心情愉快得多,衣服也漂亮得多。

  这些人都是不久前才来到亚特兰大的。她们有的最瑞德的朋友,有的在那些神秘的活动中和他有联系。他向思嘉提到这些活动时就说:"做生意而已,我的宝贝。"客人之中有的是思嘉住在民族饭店时认识的一对一对夫妻,有的是布洛克州长任命的官员。

  现在和思嘉交往的有各式各样的人。盖勒特夫妇曾在十几个州里居住过,而且每次都是因为他们的欺骗勾当被发觉而仓促离开的。康宁顿夫妇在离这里很远的某一个州里曾和"自由人局"有联系,从无知的黑人身上赚了很多钱,而他们是应当保护这些黑人的。迪尔夫妇曾把"硬纸板"鞋实给联盟政府,战争的最后一年不得不到欧洲去躲了起来。亨登夫妇在许多城市的警察局里挂了号,但又常常在投标中获胜,得以和州政府签合同。卡拉汉夫妇是靠开赌场起家的。现在正利用州政府的钱修建并不存在的铁路,来进行更大规模的赌博。弗莱厄蒂夫妇1861年以一分钱一磅买下的盐,1863年涨到五角钱一磅,因而大发其财。巴特夫妇战争期间曾在北方某大城市开过一家最大的妓院,现在也在北方冒险家的社交界进进出出。

  现在和思嘉来往密切的就是这样一些人,但是参加她的大型宴会的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有一定的文化,有一定的修养,许多人有很好的家庭背景。除了冒险家先生们之外,颇有些资产的人也从北方来到亚特兰大,因为他们看到在这重建与发展的时期,这里的生意是源源不断的。北方有钱的人家把年轻的儿子送到南方,让他们在新的地区进行开拓。北方的军官退役之后就在他们浴血奋战攻下的这座城市里定居了。起初,他们人生地不熟,很愿意应邀参加又阔气又好客的巴特勒太太举行的豪华宴会,但是不久他们就逐渐退出她的圈子。这些善良的人们只要与那些冒险家们和冒险家政权稍一接触,就会像佐治亚州的本地人一样憎恶他们。许多人加入了民主党,比南方人还像南方人。

  还有一些格格不入的人依然留在思嘉的圈子里,只是因为他们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他们很愿意到老乡团的安静的客厅里去做客,可是老乡团是不会请他们去。这些人里面有一些是北方来的女教师,她们到南方来,目的是教育黑人,教育投靠北方的南方人,这些南方人本来都是不错的民主党人,南方投降以后,成了共和党人。

  不现实的北方来的女教师,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很难说得清楚,这两种人哪一种更为亚特兰大的本地人所痛恨呢?不过人们可能更加痛恨第二种人。至于北方来的女教师,人们说:"哦,北方佬喜欢黑人,你对他们能有什么指望呢?他们当然觉得黑人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但是对于为了个人利益而加入共和党的佐治亚人来说,就没有什么借口了。

  "我们能挨饿。你们也应该能挨饿,"这就是老乡团采取的态度。许多人过去在联盟的队伍里当过兵,知道家里缺衣少食的人多么害怕,因此以宽容的态度对待过去的战友,如果他们是为了让家人得以糊口而改变了自己的政治面目。老乡团的女眷则不然,这些女人是社会首领的坚定不移后盾,在她们心目中,事业虽然失败了,现在却比鼎盛时期更强大,更亲切。现在它成了崇拜的对象。和它有关的一切都成为神圣的了。比如为它而献身的死者的坟墓,打仗的战场,破碎的战旗,交叉着挂在大厅里的战刀,褪了色的前线来信。参加过战斗的老战士,等等。这些女人对先前的敌人决不帮助,不接待,不留宿,现在思嘉也被划到敌人里边去了。

  在这个由形形色色的人出自政治形势的需要而结合在一起的社会里,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钱。他们之中,许多人在战前从来没有在手里一次拿过二十五块钱,现在却恣意花钱,其奢侈程度在亚特兰大是前所未有的。

  在政治上,共和党人掌权,亚特兰大进入一个浪费和讲排场的时期,庸俗与罪恶被表面上的文雅微微地遮掩着。很富的人和很穷的人之间差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明显。居高位者对不幸运的人毫不关心。黑人当然除外。他们的一切都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娱乐,因为他们掌握着政权,每一张黑人选票都是起作用的。至于新近陷于贫困的亚特兰大,他们可以挨饿,或者栽倒在大街上,刚刚富起来的共和党人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在这庸俗的浪潮中,思嘉处于领先的地位,她刚结了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瑞德的钱做坚强的后盾。当时的情况是合乎她的口味的:人人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妇女的衣着过于华丽,家里的陈设都过于讲究,珠宝太多了,马匹太多了,食品太多了,威士忌太多了。思嘉有时也静下来想一想,她知道如果严格地用母亲爱伦的标准来衡量,那么她新近结交的这些女人都不是正经人。但是自从很久以前,她在塔拉站在客厅里,决心做瑞德的情妇以来,已经屡次违反母亲爱伦的上等人的标准,所以现在也就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了。

  严格说来,这些新朋友也许不能算是先生和女士,但是他们和瑞德在新奥尔良交的朋友一样,都是很有意思的人。这些人比她以前在亚特兰大认识的性情压抑。喜欢读莎士比亚,常去教堂的那些朋友,有趣得多了。除了度蜜月时那段短暂的时间外,她很久没有感到乐趣了。也很长时间没有安全感了。现在生活安定了,她想跳舞,她想玩,她想放荡,她想大吃大喝,她想穿绸缎,她想睡在柔软的羽毛床上,或坐在舒适的沙发上,这一切她都做到了。瑞德全让她由着性子干,并且觉得很有趣,她现在也摆脱了幼年时代的束缚,甚至摆脱了受穷的顾虑,于是她就要实现她过去常常抱有的一种奢望了,这奢望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不赞成,就叫他见鬼去。

  思嘉完全陶醉了,她的心情与赌徒。骗子。彬彬有礼的女冒险家。一切靠耍心眼儿制胜的人一样,这种人活在世上,对于有组织的社会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思嘉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那种傲慢的态度已经快膨胀得无边无际了。

  思嘉对待新结识的共和党人和投靠北方的人也是蛮横无礼的,但是她对北方驻军的军官及其家属比对任何其他人都更为粗暴,更为傲慢。流入亚特兰大的,有各式各样的人,唯有军人,她是既不接待,也不欢迎的。她甚至故意显得对他们不礼貌。蓝军装意味着什么,不光是媚兰一个人不会忘记。对思嘉来说,那军装和那金黄色的钮扣永远意味着围城的恐怖气氛,逃难的可怕经历,意味着掠夺,焚烧,意味着极度穷困的生活和在塔拉的艰苦劳动。现在她有钱了。而且结交了州长和许多显要的共和党人,社会地位稳固了,就有资本对每一个穿蓝军装的人无礼了,她的确对他们无礼了。

  瑞德一有次漫不经心的对她说,在他们家聚会的男客中,大部分人不久在前还穿着蓝军装。思嘉却反驳说,北方佬只要不穿军装,就不像是北方佬了。瑞德答道:"你真固执得可爱,"耸了耸肩膀,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思嘉因为讨厌驻军穿的笔挺的淡蓝军装,就特别喜欢怠慢他们,因为她这种态度实在使他们和驻军的家属都要感到惊愕的,因为她们大都是文质彬彬有教养的人,她们在这怀有敌意的异乡感到很孤独,盼着回到北方去,而且为不得不维护那个无赖的统治而感到有些惭愧。这些人肯定比和思嘉来往的那些人强。驻军军官的太太们看着活跃的巴特勒太太竟然把红头发的丑陋的布里奇特。弗莱厄蒂一类的女人当做挚友,而故意怠慢她们,自然是感到迷惑不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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