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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也许除去养病以外,还发生了其他方面的磨擦,我想说。施密茨和罗森海姆,两个人都跟巴塞罗那来的佩雷斯太太要好,就是坐在克勒费特小姐席上那位,这个说法基本不会错。我想建议您再一般地重申重申院规,然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眼睛老闭老闭已经得了眼睑炎。对了,您来这儿有何贵干?”

  于是,汉斯·卡斯托普讲出了他那既可悲又再好不过的消息。

  不,宫廷顾问没有感到意外。一点也没有,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不管他问起还是没问起,都一直把约阿希姆的情况随时向他通报,而且在五月份,已预先告诉他表哥起不了床啦。

  “啊哈,”贝伦斯说,“怎么样?我早对你们说过。我对他和您清清楚楚地说过不是十遍,而是一二百遍。您现在看见啦。他犟着去他的天国就八九个月。可那天国没彻底消过毒,他找不到幸福;这位逃兵偏就不肯相信我老贝伦斯的话。任何时候都该相信老贝伦斯才是,不然自己吃亏,悔之晚矣。不错,他当上了少尉,没得说的。可顶个屁用!上帝只看你的心,不管你的军阶和地位;在他面前咱们全得精赤条条站着,将军也罢,士兵也罢……”贝伦斯越说越来劲儿。临了儿,他用夹着雪茄的手指揉揉眼睛,告诉汉斯·卡斯托普,今天就别再烦他了吧。给齐姆逊一间房子总不成问题,他来了他表弟应该马上让他上床躺着去。至于他贝伦斯嘛,是不会记住谁的过错的;他将像父亲一般张开双臂拥抱回头的浪子,宰只小牛欢迎归来的逃兵。

  汉斯·卡斯托普发了电报。他说来说去,一句话:表哥请尽管回来。

  他讲,所有认识约阿希姆的人都既难受又高兴,而且两种感情全是真诚的;因为他漂亮、豪爽的人品赢得了普遍的青睐。还有些评价和感情没明白讲出来,意向却很清楚:他是我们山上所有人中最好的一位。我们则不指具体哪一个人,但是相信确实有一些人是感到满意的:约阿希姆不得不又来躺着养病,不能站着当兵了;他尽管那么气派漂亮,还是得成为咱们中的一个。施托尔太太,大家知道,曾经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如今,她发现自己的疑虑得到了证实,她在约阿希姆执意回平原去以后一直坚持自己的看法,眼下自然是洋洋得意。“坏喽,坏喽。”她说。她早就看出事情坏喽,只希望齐姆逊不要一意孤行,把事情搞得坏过了头。

  “坏过了头”这个词从她口里说出来粗俗得没法形容。——人嘛应该有坚持性,这样会好得多。像她,在平原上,在康施塔特,不也有自己的生活乐趣,有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嘛,可她却知道克制自己……约阿希姆和齐姆逊夫人都再没回音。汉斯·卡斯托普不知道他们哪天到,几时到,因此也无法去车站迎接。谁知在汉斯·卡斯托普发出电报三天后,母子俩就突然出现在疗养院。约阿希姆少尉激动地微笑着,径直来到表弟的营寨前。

  晚间的静卧刚刚开始。约阿希姆他们是乘两年前卡斯托普坐过的同一趟车上山来的,而且时间也相同,即在八月初的某一天,准确地讲。

  这两年既不算短,也不算长,而根本不像正常的时间,经历应该说极度丰富,却又空虚得跟零一样。已经说过,约阿希姆高高兴兴地——是的,眼下无疑是又高兴又激动地走进了卡斯托普的房间,或者说得确切一些,大步穿过他的房间,来到外面的阳台上,微笑着,呼吸急促,嗓音沉浊而断断续续地向表弟打招呼。他又一次经历了漫长的旅行,途经好几个国家,越过像海一般广阔的湖泊,然后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个劲儿地爬向高处。而今他又站在这儿,好似压根儿不曾离开一样;平躺着的年轻人也欠起身来,以连声的“喂”和“怎么样”迎接自己的表哥。约阿希姆脸色红红的,不知是过户外生活还是旅行激动的缘故。他没去看自己的住房,便一径赶到三十四号来了,为的是与昔日的伙伴相聚寒暄。

  他母亲则自己梳洗整容去了。再过十分钟就要吃晚饭,自然是在餐厅里。

  汉斯·卡斯托普可以陪着再吃点什么,或者至少喝杯葡萄酒。说着约阿希姆便拉表弟去二号房间,在那儿又演出了两年前的一幕,只不过角色掉换了一下:约阿希姆一边在光洁的洗脸槽边洗手,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这讲那;汉斯·卡斯托普只是从旁观察着他——看见表哥穿着便服,他既惊讶又有几分失望。他说,简直看不出约阿希姆曾经历过戎马生涯。

  在他的想象中,表哥还是位制服笔挺的军官,不料眼下却穿得平平常常,跟任何人没有什么两样。约阿希姆笑表弟太幼稚。哈,不,军服他整整齐齐地保存在家里了。汉斯·卡斯托普必须知道,军服非同一般服装,不是上任何地方都好穿的。“原来如此。多谢指教。”汉斯·卡斯托普说。

  可约阿希姆似乎一点没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有什么轻蔑的含义,只顾打听“山庄”所有的人和事的近况,不仅态度毫不倨傲,而且像个久别归家的人似的非常动情。一会儿齐姆逊夫人进来了。她以一般人在这种场合都喜欢选取的方式问候自己的外甥,也就是装出好像是意外地与他喜相逢似的,仅仅因为疲劳和显然对约阿希姆的情况怀有隐忧,喜悦才有所节制并渗进了悲凉气氛——接着,他们一道下楼上餐厅去。

  露意丝·齐姆逊跟约阿希姆一样,生着一对很好看的温柔的黑眼睛。

  她的头发同样是黑的,不过已掺着不少的银丝,用一副几乎看不见的纱网定了型,与她整个沉静、慈祥、端庄的外貌很般配,给她显然是单纯平和的气质平添一种令人愉快的尊严。很显然,约阿希姆这么兴致勃勃,气喘吁吁,急急忙忙地说东道西,一反在家里和旅途中的常态,使她颇不理解,甚至有几分反感。可汉斯·卡斯托普却不觉得奇怪。在做母亲的看来,这么住进疗养院是可悲的,她的表现应该与此相适应。约阿希姆却因归来而感情冲动得忘乎所以,像喝醉了酒一样,加上重新呼吸到山上的空气,咱们这清纯和温暖得无与伦比的空气,就更是情热如火了。

  这样的情绪她无法体会,无法理解。“我可怜的孩子。”她心里叹息道,看着可怜的小伙子跟自己表弟一起纵情欢笑,回忆不完这件那件往事,提出成百个的问题,在得到回答时笑得前仰后合。她已不止一次地提醒:

  “唉,孩子们!”终于,她说了,本想使语气显得快活,却还是隐隐地透着不解与责备:“约阿希姆,讲老实话,我已好久没见过你这样子了。 看起来我们必须到这山上,才能使你快活得跟你晋升的那天似的。”这一讲,约阿希姆自然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他的情绪完全变了,变得心事重重,沉默无语,饭后的甜品沾也不沾,虽然上的是十分美味可口的巧克力蛋奶酥——汉斯·卡斯托普却把他的那份都吃了,尽管一小时以前刚刚用完极其丰盛的晚餐——约阿希姆再也没有抬起头来,显然眼里噙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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