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海明威 > 最后一方清净地 | 上页 下页


  "你需要些什么只管去挑,开张清单,回头我再跟你一样样核对。"

  "他们就快要进来啦。"

  "你从后门出去,再打正门进来。我去招呼他们。"

  苏珊就绕过这长长的木板房,重又登上正门的台阶。这一回她一踏进店门,就什么都看在眼里了。送篮子来的那几个印第安人她认识,站在左边第一排玻璃陈列柜前看柜内钓具的那两个印第安小伙子她也认识。旁边一只玻璃柜里摆的是些什么成药她全有数,还知道常来买药的都是谁。一年夏天她在这铺子里当过售货员,因此知道那些纸盒上铅笔写的字母代号和数字表示的都是什么意思,鞋子、冬天用的罩靴、羊毛袜子、手套、帽子、套衫,在这些纸盒里什么都有。她知道这几个印第安人送来的篮子能卖多少钱,眼下时令已过,篮子已经卖不起好价钱了。

  "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把篮子送来呀,塔贝肖太太?"她问。

  "七月四日玩得一开心,就没顾上送来,"那印第安女人笑着说。

  "比利好吗?"苏珊问。

  "我也不知道呢,苏珊。我已经有四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你干吗不把篮子拿到旅馆去,想法兜卖给那里的游客呢?"苏珊说。

  "那当然也可以,"塔贝肖太太说。"我去过一次了。"

  "你应该天天拿去卖。"

  "可路远着哪,"塔贝肖太太说。

  就在苏珊一边跟熟人说话儿,一边开单子替东家采购货物时,那两个猎监员在店堂后边见到了约翰·帕卡德先生。

  约翰先生长着一对青灰色的眼睛,黑头发,黑色八字须,看他的样子总叫人觉得好像这位先生是走错了地方,才撞进了一家杂货店似的。年轻的时候他离开密执安北部出外,一去就是十八年,他的模样儿根本不像个店老板,倒像个治安官员,或者说像个豪爽的赌徒。他早年开过几家酒馆,经营得满不错。可是后来这一带的林木采伐完了,他于是就买了农田,依然留在当地。再后来本县行使地方自决权决定禁酒,他又买下了这家铺子。当时他已经开了一家旅馆。可是他说,一家旅馆而没有酒吧不成格局,所以那旅馆里他简直从来不去。旅馆就由他太太经营。太太的劲头比先生还大,先生说他可不愿意在这些顾客身上浪费时间,这些顾客有的是钱,想去哪儿度假就尽可以去哪儿度假,可他们却偏要来住一家没有酒吧的旅馆,在阳台上的摇椅里一坐,一晃一摇的打发光阴。他把这些游客叫做"换茬的",跟太太一谈起来,就要①拿他们挖苦上一顿,好在太太是极受自己先生的,先生再揶揄她她也从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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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changeoflifers--,一语双关,既有"来换换生活情趣的人"之意,又有"处于更年期(绝经期)的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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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叫他们'换茬的'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我虽说有那么两下子,可世上却就唯独我这个女人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吗?"

  太太欢迎这些游客,是因为游客里有些人带来了文化修养的气息。先生说,太太爱文化修养就像伐木工最爱嚼"无敌牌"烟丝一样。其实,对太太的这种爱好他倒并无不敬之意,因为太太自己就说过,她之爱文化修养正好比先生之爱上等陈年威士忌,她还说来着:"帕卡德,文化修养不修养的,你也不必去多操这份心。反正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那样的。可我觉得有文化修养就是高。"

  先生说,她要欣赏文化修养就尽量去欣赏好了,天塌下来他也不管,只要别叫他去参加肖托夸①或什么成人进修班就行。他以前参加过野营布道会,还参加过一个所谓"奋兴"布道会,可是肖托夸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他说,野营布道会和"奋兴"布道会虽然都无聊得很,可至少还有人当真给鼓动得来了劲,会后会有些男女相悦之事,尽管野营布道会也罢,"奋兴"布道会也罢,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会后有谁肯付参会费的。他告诉尼克·亚当斯说,他太太每次参加过著名传道师"吉卜赛人"史密斯②那样的大人物主持的"奋兴"布道大会以后,总要担心上一阵,就怕先生的灵魂不能获救,将来难得永生,不过好在他帕卡德长得极像史密斯,所以结果总能云消雾散,照旧心安理得。可是肖托夸这玩意儿如何,他就心中没底了。约翰先生心想:文化修养大概总要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过这按说是一个应该冷静对待的题目,而人们对此却迷得如痴如狂。他看得出来,这可决不仅仅是一个赶时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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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流行于美国的一种类似暑期学校的文娱教育活动,常在野外举行,因始创于纽约的肖托夸而得名。
  ②"吉卜赛人"罗德尼·史密斯(1860-1947):英国的"奋兴派"传道师,吉卜赛人血统,曾多次周游世界到处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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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玩意儿对人们确实有吸引力,"他这么告诉过尼克·亚当斯。"性质想必有点近乎'摇喊'教派,只是表现于思①想方面。这个问题你以后不妨研究一下,把看法说给我听听。你既然要当个作家,就应该早些去熟悉一下。晚了就跟不上形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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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耶稣教中的一个派别,特点是在做礼拜时以叫喊和乱动来表示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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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翰先生喜欢尼克·亚当斯,说是因为他身上带有"原罪"。尼克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不过听了却感到挺自豪的。

  "你难免要干出些事情来,将来得为此而忏悔,小伙子,"约翰先生当时对尼克这么说来着。"事情呢,倒可说是人世间的一大美事。忏悔不忏悔,反正将来再去思想斗争吧。问题是,这种事你总难免要干出来。"

  "我可不想干坏事,"尼克当下说。

  "我也不希望你去干坏事,"约翰先生说。"可是人活着总会干出这样那样的事来。做人不可说假话,不可偷盗。可说假话却又是人人难免的。那你就得凭眼光认定,对什么人决不可说假话。"

  "我就认定对你决不可说假话。"

  "好。你不管碰到什么事,决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我也决不拿假话骗你。"

  "我一定尽力做到,"尼克当时说。

  "不是尽力做到,"约翰先生说。"是绝对要做到。"

  "好吧,"尼克说。"我决不对你说假话。"

  "你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有人说她在北边的苏河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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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苏河:即连接苏必利尔湖和休伦湖的苏圣马里运河(共有三条,两条在美国,一条在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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